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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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的日光褪去了清晨的朦朧,變得漸漸明銳起來,千幹修竹在微暖的風中颯颯,搖曳出碎影斑駁,宏偉的容府門後一輛馬車毫不引人注目的離開,似乎還有某兩個傻缺在結結巴巴地解釋著什麽的聲音隱約遠去。

    “哈哈。”容鏡站在門邊的花障旁,目送著那輛貌不驚人的馬車離去,輕輕地笑起來。

    “你很開心?”容冰走過來,沿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語氣有點莫測。

    “是啊,”容鏡悠然地說,“這個人很有意思。”

    “那麽,看到你這麽開心的樣子,還有一個也能愉悅你的消息,你就不用聽了吧?”容冰輕輕地哼了一聲。

    “哎呦,上卿大人這是傲嬌了還是吃醋了?”容鏡終於收回投在馬車上的視線,斜斜睨著容冰謔笑道,“有什麽消息但說無妨,開心誰會嫌少啊?”

    “......”

    容冰的臉黑了。

    他的臉色變換了好幾次,終於成功地從牙齒縫裏蹦出一句話來:“恭喜姬大人,您的姬羽回來了!”

    容鏡的神色微妙的一動:“我告訴過你,不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叫我這個姓氏。”他的語氣淡若輕煙,但是容冰卻從中聽出了不易察覺卻真實存在的肅殺。

    打了個寒戰,他凜然噤聲,喏喏道:“是。”無論過去多久,這少年的威壓從來不曾在他心頭淡去。

    “他在哪裏?”容鏡的語氣恢複了平時的悠長雍容,懶懶的似乎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一樣。

    “就在蓮館候著。”

    “哦,那就好。”容鏡輕鬆地說,轉身回向府內,沒有對容冰多看一眼。

    注視著少年風華絕代又疏離飄渺的背影,容冰的眼神浮現出複雜的歎息之色。

    蓮館。

    顧名思義,蓮館四麵環水,唯有水上打著的幾十處道路一樣石平台可以供人跨走過去。如果是夏季,周圍會生滿紅蓮,不過現在是早春,沒得看。

    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安全感的緣故,容鏡這個人一直很喜歡在議事的地方周圍開渠,但是卻又極度反感住在周圍都是水的地方。蓮館作為容鏡的書房,向來藏著無數不為人知的秘密。

    容鏡腳步匆匆的跨過輕淺的池塘,來到蓮館的平台之上,突然木板之上升起了一串繁複的光符,隱yǐn xíng成鎖鏈之勢,皺皺眉,他隨手一揮,那些猙獰的光符突然之間土崩瓦解,麵無表情,容鏡望向不遠處回廊上站立的頎長人影:“你可真是閑。”

    走廊上的人輕輕一笑,不似蘇兮溫文爾雅,不似秦素風流英氣,也不似容鏡幻美清澈,在明朗中透出少年特有的活潑來:“殿下的神術又精進了。”他從走廊的陰影處走到光下,光照亮他簇新的麂皮靴子、修長的雙腿、銀白的騎裝最後是那張叫人看上去眼前明亮的臉。

    他迎著容鏡眯起打量的眼睛,走到他身前三尺處單膝下跪,語氣中終於帶了一份激動的哽咽:“不肖臣姬羽見過姬涼殿下!”

    所以說啊......他究竟為什麽要叫姬羽回來呢?

    容鏡無語望天。

    他此時正坐在馬車上,搖搖晃晃的擁擠車廂向來是容鏡討厭東西的排名前幾,但是這個往日隻有一個人坐的車廂,今天破天荒般的坐了另外一個人——姬羽。

    “你究竟為什麽一定要跟著我去呢?”容鏡簡直是在歎息,“姬羽我記得你一直最討厭的東西之一就是我要去參加的文學集會了吧?”你是跟著我上癮了麽?!可是跟著我十四年,你就不會厭煩嗎?!他開始理解容冰今天上午說哪個好消息時鬼神莫辨的表情到底是怎麽產生的了.......

    “保護殿下是羽的職責!”姬羽義正詞嚴地說。那表情,皇宮門前的石像都沒他正經。

    容鏡無語扶額。沒奈何,他伸出一根手指:“約法三章,第一,不得打斷集會上任何一個人的講話,哪怕是那些很欠揍的人,但是事後你怎麽打他我都沒意見,隻要別讓他知道是我們幹的就好;第二,場上不許睡覺,站著也不準;第三,不許再我說話的時候,給我裝老成的說教!”

    “......”

    容鏡現在少有的有些煩躁。其實這種情緒在他三歲之後就根本很少在他身上出現了。姬羽是極少數能把他搞煩的人之一。原因當然有兩個人相處太久有感情的因素在,可是容鏡很清楚,他煩燥根本不是因為這個。瞥了一眼顯出小孩子一樣開心表情的姬羽,他暗歎一口氣,神色多少有點複雜,這個人,怕是自己也搞不清楚狀況了吧......

    突然,他開口說:“哦,剛才忘了說,在臨國,不要再叫我姬涼。”

    這句話語氣平平淡淡,但是他一說完,馬車裏原本顯得輕鬆愉快的氣氛一下子冷卻凝滯了。像是有什麽從遙遠歲月而來的、埋葬在心底裏的東西,沉重地降臨,橫亙在兩人之間。

    容鏡對這種變化視而不見,隻是麵無表情地閉上眼睛,靠在車上厚厚的坐墊上養神。

    集會所在的蘇府很快到了。

    和威重嚴肅的容府不同,蘇府來往人多,外表看上去更加精巧纖麗,又有清流文臣世家的蘊藉深厚,因為今天辦文會,所以應邀而來的人格外之眾,簡直摩肩擦踵。不過容鏡是被特殊照顧的那群人,直接從平時不開的角門進去了,馬車都沒下。

    容鏡正在心裏默默盤算著未來要做的一堆事情,忽然馬車一停,外麵的小廝低聲說道:“公子,到了。”

    容鏡睜開眼睛,首先看了看姬羽那張臭臭的臉,心裏冷笑了一下,平靜地吩咐:“下車。”他轉臉對著不動的姬羽宛轉近乎溫柔的道:“怎麽,侍衛長大人,不下車護駕麽?”

    姬羽無聲地注視了他一會兒,不知是屈服還是賭氣地下了車,站在馬車邊。容鏡撇一撇嘴,上挑的眼角勾出一些譏誚來,跟著下了馬車,卻不挪窩,也不想搭理容鏡一樣。

    簾子一掀,映入眼簾的就是蘇兮那張文雅淺笑的臉:“阿鏡,瞧你這樣子,別是在馬車裏抽空又睡了一覺吧?”他一邊揶揄著,一邊體貼他的身體走過來親自扶,神情裏是對待幼弟一般的縱容溺愛。

    麵對他,容鏡始終沒法不和顏悅色聽話乖巧——就像一個真正的、沒有鬼蜮心機的十四歲少年一般。他無奈地回答:“蘇兮,我哪有那麽懶......”

    “可我記得,你大哥似乎曾經說過,你喜歡熬夜啊?而且,第二天下午去看你的時候,你還在被窩裏?”蘇兮的聲音裏很明顯有憋笑的扭曲。

    ......那不是我那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手下出問題了我這個終極老總要去補救嗎?!你以為我不想早點休息、我不想早點起床麽?!怎麽就那次被你看到了,你記得比古詩詞還牢?!

    他這種人這輩子怕是都難有個規律的休息日了。真是一當老大深似海,從此休息是路人.......

    容鏡眼底顯出了淡而溫暖的無奈。他跟著蘇兮穿廊入閣,走進會客的花園。

    先撲過來的永遠是許褒:“阿鏡阿鏡我好久沒有見到你!”

    對於死忠粉許褒的抱怨,容鏡眼中的無奈更加明顯:“阿褒,我們昨天才見過……”

    “那又怎麽樣?”許褒兩眼一瞪,明明比容鏡個頭大了一倍,卻露出一副小孩子樣的委屈神色,叫人看了直翻白眼。

    “是是是,鏡錯了,等下回去一定親自下廚請你一餐。”知道這人發起癡來沒完沒了,容鏡立刻妥協。

    “等等,阿鏡,你就請許褒一個啊?”突然,一邊傳來陰森森的嗓音,裏麵滿滿的威脅和不滿。

    容鏡頭大地轉臉,就看見花園的大芭蕉後轉出來一行華服昭秀的少年,當先一個正是剛才說話的人,隻見他穿著慣常的天青色錦袍,俊秀飛揚的眉眼俱是故作的不忿,嘴角卻泄露了一絲笑意,正是祁碩,靖國侯祁玖的獨子。

    對於這些誠心相交的朋友,容鏡一向優容:“連你們一起請就是了。”他似笑非笑地瞥一眼祁碩,那眼神明晃晃的說:記得欠我一次飯錢,以後要還。

    “沒問題!”同樣身為狐狸的祁碩揚揚眉,毫無意見的傲然答道。

    兩隻狐狸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同時笑了一笑。

    被宰又怎樣?祁碩搖著折扇在心裏滿意的想,阿鏡的廚藝可是不容易嚐到的啊……

    蘇兮微笑著把這幾個莫逆之交安排進花園中的席位,從容得體地指揮著侍女上茶。

    許褒在一邊悄悄地咬耳朵:“你看蘇大哥,真是賢良淑德有當家主婦之風,以後誰娶了他,才是享了一輩子的福啊......“說罷還咂咂嘴,好似在遺憾為什麽和他生了同一個性別。這話一出口,哥哥許由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容鏡垂眸淺笑:果然是許褒的風格......;沉默靦腆的徐思剛剛咽下一口茶,聞言全部噴了出來,麵紅耳赤地咳嗽不已,把頭低的很低,好像不好意思看見許褒那張厚顏無恥的臉;祁碩聽見,折扇搖搖,掩住了狐狸似的笑眼,隻見聳動的肩頭;隻有性格疏狂不羈的顧漓毫不顧忌的哈哈大笑,伏在桌上氣也喘不過來。

    蘇兮在一邊若有所覺得回頭:“怎麽了?”

    卻見這幾人一瞬間收拾好了麵部不宜的表情,個個沂水春風溫婉動人,衝他一起露出明眸皓齒八顆牙標準笑容——“什麽都沒有!”

    蘇兮:“......”

    這幾人都和容鏡學了不愛湊熱鬧的習慣,和在顒望軒一樣,他們窩在角落裏,把酒言歡,順便tōu kuī人家作詩,評頭論足毫無顧忌。

    “哈哈哈哈.......”顧漓趴在桌子上笑得幾乎斷氣,“哎呦呦,哎呦呦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祁碩在一邊歪眉斜眼的鄙視他:“顧小瘋子,你又笑什麽?”徐思在一邊忙不迭地給他順氣。

    容鏡皺起細長的眉,垂眸略一思索,忽然之間聽見外間的新詩,腦中靈光一閃,展顏微笑起來,很開心似的,一向失真的容顏都鮮活起來,讓一邊充當背景的姬羽鐵餅臉都有點動容了。

    祁碩最奸,狐狸眼一瞟看見容鏡一臉心照不宣的笑容淡定喝茶,立馬眯眼笑起來:“哎呦,我們聰明的鏡曇公子這是又明白了啊?怎麽,講解講解?”

    容鏡從茶盞上抬起一雙煙波浩渺的眼睛,笑意盈盈的說:“為什麽不讓顧小公子自己講呢?”

    顧漓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還是一邊吸氣一邊笑:“你們聽見那個文淵院王大人作的詩了嗎?”他問完,也不要回答,自管自念起來——

    暗梅幽聞花,

    臥枝傷恨底。

    遙聞臥似水,

    一投達春綠。

    暗似綠,

    暗似透綠,

    暗似透黛綠。

    剛一念完,顧漓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這次前仰後合,比前次的瘋癲有過之而無不及。

    容鏡不禁莞爾。眾rén miàn麵相覷:這是不是一首再正常不過的佳作麽?為什麽這家夥笑成這樣子?

    祁碩是個好奇心爆棚的人,這番被吊足了胃口,見他說到關鍵地方卻又不說下去了,忍不住恨得牙癢癢——“顧漓!!”

    顧漓在祁碩要暴走的臨界點終於積攢夠了說完一整句話的肺活量,滿臉通紅的喘笑——

    “那不就是這個意思的麽——

    俺沒有文化

    我智商很低

    要問我是誰

    一頭大蠢驢

    俺是驢

    俺是頭驢

    俺是頭呆驢!“

    語聲顫抖地說完,顧漓整個人都笑得脫力,攤在椅子裏了。

    全場靜默一秒。

    緊接著眾人捧腹大笑,烹茶捶桌揉胸跌倒,千姿百態毫無形象。

    ”哈哈哈哈......“許褒把黃楊木椅子給帶翻了,他也沒力氣爬起來,就半片豬肉一樣攤地上氣喘籲籲地說,”顧漓你這小子,笑死老子了,哎呦,我的腰......“

    許由被茶嗆到,正在用手巾狼狽地抹臉。

    徐思臉上笑得緋紅,那是憋氣憋的。

    祁碩笑得腰直不起來,半伏在扶手那兒使勁兒吸氣:”虧得你怎麽想來......天才、天才,祁某人自愧不如......“

    ”小顧啊,你合該是個浪蕩子,這麽一首好詩,被他一說,就壞了事兒了......“蘇兮扶額笑歎。連一邊的姬羽臉上都扭曲的不行。

    隻有耳聰目明的容鏡一直在一邊保持著興味的微笑,眼神像是不經意一般的掃過坐席旁邊的假山,隻是不知有沒有人知道,按他那八風不動的性子,先時笑過以後,這笑裏的興味到底是為了那首詩還是別的東西了。

    就在眾人準備收一收過度反應的情緒時,突然假山後傳出一陣爽朗的大笑,但並不像是放拓不羈、視禮法為狗屁的顧漓那樣的特立獨行、狂傲清高的笑,他的笑聲裏有一種沉穩而豁達、熱情而威重的味道,很年輕,卻已經不乏成熟男子的魅力了。

    容鏡睫翼微微一抬,雙目裏靈光乍現:來了。

    跟著這笑聲的轉出假山的,是一個身材修長結實的男子,約莫二十許年紀,光看那無論何事仿佛下意識挺直的脊背和高大的身形,就知道這個人來自軍中,而那一身隱約的氣勢,被刻意收斂了裏麵的凜冽後,變得日光般耀眼。此人的眉目長的頗為俊美,長眉一對斜飛入鬢,鳳目微揚,形成意氣風發的淩雲之態,再仔細一看,似乎與秦素有著說不出的相似。

    那人身披一條絳紅色的披風,著朱紅刺繡金螭錦袍,步伐昂揚而來,舉拳作揖道:”在下秦煜,得遇諸公子,不勝之幸。“

    秦煜,何許人也?

    大臨二皇子,一半龍符的持有者,極少見的軍事天才。

    容鏡望著那人光華厲烈的眉目,輕輕笑出來——

    終於遇見你了。我的殿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