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天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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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蕩的大殿內,成排的西海進貢的由海鮫油精製而成的長燭燃燒著,燭火直直豎著,散發出遠甚於紫檀的馨香。

    兩旁的燭火交相輝映,均勻地灑在玄紋木棋盤上,一枚漆如墨染的黑子落在棋盤正中的天元星位,隨著清脆的落子聲響起,數百支原本筆挺的燭火突然抖動了一下,似乎有一場微風掠過。

    “天元,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陛下執黑先行,果然第一手便是天元。”那人兩指探入榧木棋笥,夾出一枚白子,沒有猶疑,直接落在了右上角。

    “朕為天元之尊,自然當仁不讓。”皇帝靠著身後的玉階就地坐著,玉階之上是他的王座。這皇帝雖然看著年輕俊朗,卻似乎沒有帝王的沉穩莊嚴,而是給人一種很隨意的感覺。一襲金絲銀鉤紫龍袍穿在身上倒也還齊整,隻是本該戴在頭上的紫金冠冕卻被隨意扔在一旁。隔著棋盤,他對麵的人卻是正襟危坐,隻是臉上略有幾分倦怠,這也難怪,此時已是深夜了。他夾起一枚黑子,按在了棋盤的左下角,與白子對稱。

    那人又落下一枚白子,而皇帝的第三枚棋子依舊是不經思考地就落在了白子的對稱處。

    “陛下是要下模仿棋嗎?”臣子沒有抬頭,落下了第三子。

    “你也知道朕向來很少在這小小棋盤上下棋,自然很難勝你,也就隻好先纏著了。”說罷又是一手模仿棋。圍棋的規則是黑子先走,而先走的人將會在棋局裏占有很大的優勢。皇帝執黑,並不是想要占臣子的便宜,而是出於對他的尊重。在棋力不如對方,或者段位、年紀低於對方的時候,必須要主動選擇黑棋。

    “臣也隻能是在這方寸棋盤上略勝陛下一籌了。”他捏著白子遲疑了一會兒,他在想到底走哪兒才能盡早結束皇帝的模仿。

    “你我的棋盤不同,但輸贏終歸還是一致的。”皇帝夾著棋子敲在棋盤邊緣,等著他的白子入局。

    “隻是……陛下的棋道……”臣子欲言又止,沒有將話說出口,但他知道皇帝已了然於心。

    “棋道,天道也。天道無情,朕的棋道又怎麽能容得下太多的真性情?”他靠著玉階,長籲了一口氣,低頭下完了第五手;“你這棋盤上隻有勝負,而我的棋盤上卻唯有生死。你應當是知道的。”

    “臣明白,隻是當今天下平定,陛下已經無需如此了。”

    “這隻是一時的,朕登基不過一年有餘,帝國硝煙尚未散盡;若非前事昭示,那群臣子恐怕早就反了。我果然不適合當個賢德主君。”皇帝自嘲道。

    “臣不明白陛下為何如此,廣施仁政對陛下來說並非難事啊?”臣子身子前傾,言語中透出幾分無奈。其實,皇帝隻是刻意散漫,他是擁有帝王資質的人,完全可以做到外王內聖,卻又總是逾規越矩,不循禮法,以致於群臣頗有微詞。

    “你當然不明白,”皇帝語氣平淡,並無怪罪之意;“當一個仁德之君太累了。王道孤,聖道寡。你可知這王座意味著什麽?”他回頭望著那端莊大氣的王座,九龍環繞拱衛帝王。此刻從玉階下望去,竟突然覺得有幾分疏遠,那是他尚未稱帝時才會覺得的高高在上。

    “那意味著天下萬民的托付。”臣子低聲說道,又放下了一枚棋子。

    “笑話,這天下是朕自己打下來的;當初我要這天下時,萬民可沒有拱手相讓啊。”他轉過身來看著對麵的臣子。

    “可天下是萬民的天下,沒有萬民何來天子,又何來陛下的九五至尊之位呢?”

    “朕不在乎天下萬民,朕是個無心之人,天下和帝位與我而言不過浮雲。”他微微抬頭,臣子的身後是緊閉的大門,透過鏤空的木窗可以看見皎白的明月,茫茫月光在窗前透出點點斑白,此刻卻都被燭光掩蓋了。

    臣子沒有說話,將棋子落在了天元附近。黑子落下,依舊是模仿。臣子再下,皇帝緊隨其後,清脆的落子聲此起彼伏。

    白棋第六十三手,征子。

    皇帝遲疑了,模仿棋局已破,此時若再跟著模仿已經沒有意義了。他執起黑子,落在了別處。

    “夫入神者,當步天元,推陰陽,入幽微。你可知此話何意?”

    “出神入化者當登及絕巔,探尋初始。陛下這話說的可是自己?”臣子看著棋局,原本勢均力敵的局麵被打破了,由糾纏不休轉為爭鋒相對。雖然才下到八十手,但棋盤之上已然顯露殺機。

    “武人十階,一階十品;如今朕以武帝九品絕巔之姿問鼎天下,卻對陰陽幽微之處並不感興趣,登峰造極也不過是前人癡求。朕位居天元,這樣就已經夠了,又何須去探尋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

    武者,武士,武師,武宗,武影,武尊,武聖,武魂,武帝,武神;這是這個世界的實力劃分;這個世界的人們從天地間萃取武靈,鍛鑄己身;先賢們依據武人修煉的層次將其劃分為十個等級;不同層級間的每一次進階都會越來越難,所以盡管人們修煉武靈的曆史已逾萬年,但是真正驚才絕豔的卻隻在少數,像皇帝這樣的武帝則更是罕見,至於那最終的武神級別,也隻是存在於傳說之中。

    “陛下曠達,不拘於此。”他不知該怎麽說,武帝是他仰望而不可及的存在,他一個武聖自然不好多說什麽。

    “勝負已見端倪了。”皇帝敲著棋子,一手撓頭,遲遲不落。

    “陛下為言尚早,陛下不是經常在絕境處逢生嗎?”他安靜地等著皇帝,等著他落子。皇帝是一個能夠引發奇跡之人,有出乎意料之舉也是在意料之中。

    “隻怕是這一次難逃了。”說出這話時,他的語氣中明顯帶有幾分落寞;第九十七手黑子卻是落在了臣子意料之外的地方——成了一枚閑子。

    臣子繼續下著,兩人又不說話了,隻是把棋盤上的空缺慢慢填滿,在黑白世界中無聲搏殺。

    棋盤越來越滿,棋笥中棋子將盡,局勢已經倒向臣子一方了。

    “啪嗒。”黑子入局,“我贏了。”皇帝抬頭,平淡地看著眼前詫異的臣子,臉上沒有勝利的喜悅。

    “神之一手,當真是神之一手!”他突然覺得眼前一陣迷蒙,黑白錯落間,棋局似乎活了過來,黑龍本該被白龍死死鉗製,可是那枚閑子卻成了黑龍的爪牙,從內部撕裂了白龍的封鎖,一舉逆轉了局勢,黑龍遇死逢生,逆轉了局勢。他不是沒想過這枚閑子可能會產生的威脅,但實在是沒料到竟是這樣的大手筆。想來皇帝已經看透了他會走哪一步了,不然也不會這麽早就將著絕殺一擊埋下,若是他能出乎皇帝的意料,那麽它就真的隻是一枚毫無用處的閑子了。

    “好了,你回去吧。大半夜的召你入宮陪我下棋,早些回去吧。”

    “那臣就先行告退了。”他站起身作了一揖,退出了大殿,走時還不斷在腦中推演著,卻又找不到破解之法,按他的習慣,再下一回也還是他輸。

    皇帝站起身來,看著他的背影逐漸變得模糊融入夜幕之中,又低頭看了看棋盤,前六十三手黑白棋子在斜對角線上連成一線,黑白交錯分布,就像一條深淵將棋盤分割。

    他走上玉階,吐氣凝神,周身霎時流光溢彩,龍吟之聲不時響起,這些都是最精純的武靈。

    “武道印,現!”他大喝一聲,空氣都為之一震,以他為中心泛起一層氣浪。九輪武道印霎時凝形,懸浮在他身後。武道印是由武靈凝聚而成的武靈環,環中鐫刻著繁複的陣紋符徽,每一環武道印都是不可複製的;它是實力的證明,武人十階,一階一印,而他身後的九輪武道印就對應著九階武帝。

    “成神亦是寂滅。”皇帝長歎一聲,緩緩閉上雙目,張開雙手,像是要擁抱什麽;“來吧,神明!”

    五色武靈朝著一個方向環繞著他緩緩流動,就像一條五色彩河。流動過程中,彩河速度不斷加快,旋成一個漩渦,而皇帝就是漩渦之眼。在五色武靈的激蕩衝撞中漸漸融合,色彩的層次變得模糊,色調也趨於單一,五色融合之後,竟是有了變為白色的趨勢,在朦朧的白色掩映下,一輪武道印正緩緩凝形!皇帝竟然是要晉階武神境!

    武神,一個近乎於傳說的詞眼,若非是這世上真的曾有人成為武神,人們幾乎想要廢除這一階位稱呼了,因為很久沒有出現過武神了,以至於現在的武人們都將武帝是為最高修煉目標,因為這目標是有達成的可能的。然而現在,沒有人會想到,皇帝竟然會在此時此地嚐試進入武神境。大殿外的護衛和侍從早已被他遣走,而晉階武神境卻不同平常,沒有天劫,因為晉階武神境要麵臨的不是天地外力的考驗,而是誅心!

    皇帝靜靜站著,此時漩渦已經慢了下來,顏色也變為灰白色。他依舊是雙目緊閉,此時他正麵對著自己內心最大的敵人,可能是自己,可能是ài rén至親,也可能是他不能逾越的心障;不論是什麽,隻要他的內心出現一絲波動,就會全麵潰敗前功盡棄。

    兩個時辰過去了,他依舊是巍然不動,而此時武靈已化為純白之色,隻要他能戰勝心魔,就可以將武靈淬煉成環,成為至強武神!

    半個時辰後,他緩緩睜開了雙眼,眸眼帶著笑意,“能再見到你,真好。”

    就在他睜開雙眼的那一刻,一聲錚鳴響起,原本虛幻的第十武道印一下子變得凝實;與此同時,其餘九環也是華光大璨,散發出無可匹敵的強大武息。那一刻,在十輪武道印的襯托下,傲然而立的皇帝恍若神明!

    武神!千萬年後,這片大陸上再次站起了一位絕巔強者。

    或許是臻至化境返璞歸真的緣故,晉階成功後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變化;而他也沒有情緒波動,似乎在他看來這並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他轉身走向王座,上麵放著一卷他親手提筆寫就的詔書,拿起詔書,將它扔在了下方的棋盤上,詔書落下,卷軸展開,露出了裏麵的內容。他拔出王座邊上的一把長刀,背對王座,拄刀而立,又緩緩閉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等待著夜盡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