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夜談

字數:4591   加入書籤

A+A-


    由於要等候太後關於鑾駕墜毀之事的均旨,故此使團不得不繼續留在關城。雖然車師使節幾番催促啟程,但師傅依然毫不退讓,堅持要等太後的旨意。為了這件事情,車師使節幾乎每日登門,和師傅大吵大鬧。一開始,師傅尚會婉言相勸,但到了後來則變成咬緊牙關,甚至避而不見。但車師使節的態度卻依然十分強硬,並且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堅持。當他在師傅處吃了閉門羹之後,居然親自去拜見公主,表達他的意見。但公主的回複卻隻有一句——一切聽憑班將軍安排。

    車師使節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曾經和何傳討論過此事,但何傳卻並未為意。

    “出了玉門關之後,不出半個月便至車師。可能是因為使節思念故鄉,才如此著急吧。故鄉觸手可及,但身不能至,這種滋味並不好受。”

    雖然何傳言之有理,但他說這番話時,很明顯帶上了個人的感情。

    邊關的生活對於我們這些生長自都市的人而言是枯燥乏味的。頭幾天,我們還會興致勃勃地到城牆上去,一覽邊塞風景,或者會在院子裏練劍自娛。但過了這麽三五日之後,這一切都變得不再有吸引力。登上城頭,我們開始發覺平原和黃沙是如此等閑之物。就連原本最能激發我們壯誌情懷的夕陽孤煙,在相對多日之後也覺索然無味。

    我們曾經跟隨過守關的騎兵出關巡邏,所到之處皆是荒無人煙之地。他們的行動和路線有明確的規定:天尚未明便要起床喂馬,當東方露出第一縷晨光時便要離開關城。甚至乎隊伍在何處休息,到哪裏開始回頭,這些都有章可循。在隨行巡邏了幾次之後,我們都一致認定,還是自由自在縱馬飛馳要更為盡興。何況那批巡邏的騎兵並不是那麽喜歡我們,對我們敬而遠之。何傳告訴我,軍隊看似海納百川,但其實有著極強的排外性,兵卒之間會有自己的團體,他們的友誼用生死來締結,並滲入骨肉。故此無論是誰,隻要未曾共曆生死,都算不上是他們真正的朋友。

    我將何傳的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了馮翔和仇捷。仇捷隻是輕輕地挑了挑眉,而馮翔則再也不願跟隨他們出關巡邏了,並且在第二天睡至中午。

    終於在等待了大半個月之後,太後的懿旨送到了。跟隨信使一起到達玉門關的,是太後派來的欽差。欽差到達關城之後立即宣讀了懿旨,並於當天下午離開了。雖然那塊黃絹上寫了許多嘉獎師傅的話,遣詞造句也十分婉轉,但太後的旨意總結起來隻有一點——

    無論發生什麽事,隻要公主不死,就要將她送到車師。

    師傅麵目表情地聽完懿旨的全文,然後恭恭敬敬地向洛陽方向謝恩。但我卻注意到了一個細節:在欽差宣讀懿旨的時候,何傳和尤素福對望了一眼,雖然二人速度極快,但我卻看得一清二楚。從尤素福的表情上看不出端倪,但何傳的局促不安卻十分明顯。

    何傳身上還有其他的秘密,這個秘密甚至和尤素福有關。但我已經沒有時間去追查了——師傅在送走了欽差之後,便傳令三軍次日啟程。車師使節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臉上立即露出笑容,似乎是放下了千斤重擔一樣。

    當晚,何傳擺下酒宴為我們踐行,尤素福、車師使節亦在其列。車師使節似乎異常開心,席間頻頻舉杯,甚至叫來了那批隨行的西域藝人演出助興。那些藝人在席間表演了西域的歌舞、雜耍,引得眾人頻頻喝彩。但師傅和何傳則興致闌珊。師傅皺起眉頭看著席間的節目,但明顯心不在焉。連日來,師傅麵帶愁容,心事重重,時不時看著幾案上的地圖歎氣。但無論我們怎麽問,師傅對心中之事絕口不提。何傳雖然仍在席間與眾人敬酒應和,但雙眼卻時不時瞥向師傅和尤素福。

    酒至半酣,我感到有些頭暈耳熱,便起身離席,向室外走去。夜晚的玉門關十分寂寥,隻有微微風聲襯托著寧靜。我走上關城,沿著城牆漫步,歡宴之聲已被拋在身後,麵前的是廣闊星空和連綿山丘。夜空高遠,銀河似練,星漢燦爛,映曜天幕。連綿沙丘似乎一頭頭熟睡的野獸,躁動的靈魂在星空下變得平靜溫柔。一盞紅色的燈被高高掛在城樓上,夜風將它吹得微微晃蕩,顯得無比孤清。酒意都醒,我思念起母親來。

    如今母親正在做什麽呢?這一夜星輝如今正照耀著我,是否亦在照耀著洛陽城呢?思鄉之情在遼遠的平原和廣闊的夜空中被無限放大,雖然我在此地隻停留了一個月,但心中卻生出了此生已老的慨歎。正在我對景傷情之際,突然間,我發現在城樓上似乎還站了一個人。

    如今已至亥時,戍卒們早已回營休息,而使團眾人則仍在酒宴之上,如今有人單獨出現在城樓上,十分可疑。我快步向那人走去,那人見到我之後,亦迅速走開。見到此人倉皇欲走,我連忙加快了腳步,同時喝了一聲:

    “你站住!”

    那人聽到我這一聲呼喝後,竟然真的停下了腳步,並緩緩地轉過身來。

    “戊己?”

    那是公主的聲音。我快步上前,借著星光仔細一看,那人果然就是長公主劉久長。她穿著一件厚厚的鬥篷,並戴著兜帽,乍看去著實難以辨認。她將頭上的兜帽取下,將臉露了出來。星光之下,她的眼角似有淚痕。與公主不期而遇,令我的心一陣狂跳,躁動、急切、緊張、憐惜,各種感覺一下子全部湧進了心房,並在瞬間灌注全身。

    “你在這裏做什麽?”

    這句話剛一出口我便後悔了。由於緊張,我的大腦變成了一團漿糊,我在支吾半晌之後,才擠出了這句話。長公主聽了之後似乎並未為意,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低聲說道:“睡不著,出來走走。”她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但我知道這並不是因為夜風寒涼,“你呢?你怎麽會在這?”

    “請恕屬下方才無禮,”當我回過神來之後,連忙拱手施禮,“屬下——出來走走。”我希望能夠找一個更為妥帖的理由,但思索一陣之後,決定放棄。

    公主的嘴角掛起了笑容,但雙眼中尚有淚光流轉。

    “聽說何將軍設宴為使團踐行,你怎麽沒去?”

    “屬下正是從席上出來的。屬下不勝酒力,故此先行離開。”

    公主微微點了點頭,便開始沉默。良久之後,我試探地說:

    “如今夜深,不如屬下護送公主回房休息?”

    公主搖了搖頭。

    “侍從們找不到公主,必然會驚動所有人。”

    “我待她們睡下後,從後窗翻出來的,她們絕對不會發現。”

    公主語氣篤定,我無言以對。突然,公主轉過臉來看著我:

    “你思念洛陽嗎?”

    公主的話令我措手不及。我思考了一下,點了點頭。公主眼望西北,喟然長歎,似是自言自語道:

    “明日就要離開玉門關了。踏過此地,一出漢境,我就再也回不來了。”

    公主話語之中帶著無限的憂傷,就連我也跟著惆悵了起來。

    “太後的懿旨我已經知道了。”公主轉過身來,表情平靜地說,“我很感激班將軍為我爭取中止和親的機會,但遠嫁西域,是我的宿命。”

    我很想安慰公主,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西域的確是她的宿命,她自己知道,我也知道。一想到公主將來憔悴邊州,我的心情就陡然沉重。

    “聽說車師太子登上了王位,公主到了車師之後就變成王後了。”

    我不知道說些什麽能夠令公主開心,不經意間將何傳要我保密的事情說了出來。公主疑惑地看著我,看來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我想起了何傳的囑咐,於是連忙說:“屬下跟隨騎兵出關巡邏時聽村民說的。”

    此言一出,就連我自己都聽出了破綻:此地四周渺無人煙,哪裏來的村民。但公主似乎並未為意,隻是歎了口氣說:

    “當太子妃還是當王後,於我而言又有什麽區別呢?”

    看著公主的樣子,我知道,絕望和無助已經完全包裹住她了。不過此事發生在誰的身上不會感到絕望無助呢?一個青春少艾的少女,原本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突然有一天,有人奪走了這一切,並將她永遠流放到了遠離故鄉的地方。她再也見不到她的親人,再也回不到她的故鄉,迎接她的是大漠風塵和憔悴異鄉。這就是宿命,它從天而降,以排山倒海之勢向你襲來,無法抗拒,避無可避。

    那晚,我陪著公主坐在女牆上,看著滿天星鬥,吹著塞外夜風,聽著她傾訴心事。從思鄉之情,到感懷身世;從過去點滴,到漫漫前路。她聲音悅耳,可以使人變得溫柔、變得感性。那一刻,星光微微照亮了她的臉,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倩影投在了我腦海裏。我再也沒有提出要過護送她離開,反而希望這一刻能夠無限延長;而公主則似乎忘記了時間,正酣暢淋漓地訴說著心中鬱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