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的話令我大為震驚，甚至有種被欺騙的感覺。我克製住情緒問：“師傅為何不將他繩之以法？”

    師傅平靜地說：

    “此事除了涉及尤素福外，還關乎到另一個人。”

    “何傳師兄？”

    雖然我用詢問的語氣說出的這番話，但心中卻無比肯定。

    師傅緩緩點了點頭。

    “此事若傳了出去，國法之下，何傳必死無疑。”

    師傅的這句話無疑是晴天霹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看著師傅，良久無言。燭燈下，師傅的須發似乎又白了不少，他滄桑的臉上似乎又添了皺紋，他平靜地坐在席上注視著我，目光複雜。一直以來，師傅於我而言，都是榜樣般的存在。他武功高強，忠君愛國，高潔正直，那些古書裏歌頌的好品質，似乎都能在他的身上找得到。在我拜入他門下之後，我便立誌要成為一個像師傅一樣的人。但如今，他為了包庇自己的愛徒，將他人置身險境，甚至讓他人付出生命。那一刻，我這個人生榜樣轟然坍塌。

    “你很聰明，”師傅打破了沉默，“和你父親一模一樣。”

    聽到師傅提到我父親，我的五髒六腑似乎被絞在了一起。

    “戊己，你先坐，待為師將事情的經過告訴你。”

    燭影搖動，一切閃回到了一個月前。

    那晚，何傳在玉門關設宴為我們接風洗塵，後來他提出有機密公務要和師傅相商，便屏退了我和馮翔、仇捷。待我們離開之後，何傳突然走到堂中，雙膝下跪，伏在了地上。

    “師傅！徒兒不肖，請師傅責罰！”

    師傅酒意正濃，臉上還掛著親切的笑容，何傳此舉令他吃了一驚。他連忙下座想將何傳扶起，但何傳卻不動分毫。師傅笑著問道：

    “傳兒，你何罪之有？”

    “安陽行宮失火和馬匹中毒這兩件事，乃是——”何傳滿臉愧意，躊躇難言，“乃是徒兒所謀！”

    師傅聽罷此言，臉上的笑容凝住了，他雙眉皺了起來：

    “傳兒，此事事關重大，不要戲言。”

    這時，同列席間的尤素福站了起來，他走到師傅麵前，向師傅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說道：

    “班將軍，此事是我和何將軍一起做的，為您添了不少麻煩，在此賠禮。”

    師傅聞言震驚不已，他瞪大雙眼看了看尤素福，又望了望伏在地上的何傳，始終無法相信他們的話。但這二人臉上都帶著歉意，而且一本正經，並不似是戲言。

    “班將軍，我們這樣做是有原因的。”

    “你們——你們——”由於震驚，師傅聲音顫抖，詞句斷斷續續，“你們為何要行刺公主？”

    尤素福聽到此言連連搖頭：“我們並非要行刺公主，我們隻是不想讓公主到達車師國。”

    尤素福此言令師傅疑惑不解，師傅艱難地壓抑著心中情緒，胸膛在劇烈起伏。尤素福見狀，連忙上前拱手說道：“此事牽扯甚廣，請班將軍先行落座，待我慢慢道來。”

    “尤素福此舉亦是受人所托，萬不得已。”尤素福歎了口氣，然後將車師國朝中的大概情形向師傅說了一遍。師傅平靜地聽著，麵無表情，猶如泥塑一般。“半年前，車師國突然決定遣使到大漢求親。此事看似是一件美事，但其中大有文章。首先，車師國王和親的決定一經提出，就得到了朝中上下的一致讚成，無論是親漢派還是反漢派，都在極力促成此事。原本勢不兩立的兩派竟然能夠在和親一事上達成一致，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且更令人捉摸不透的是，反漢派似乎對此事更為激動，這樣的情形十分反常。”

    “其次，在車師使節出發三日之後，有人托我阻止漢家公主到車師去——”

    “是誰？”師傅冷冰冰地打斷了尤素福的話。尤素福搖了搖頭，神色頗為為難。“我不知此人是誰，隻知道其必定和車師王室有莫大的關聯。那時我正在車師國處理事務，那人夤夜來訪，拿著一塊車師玉羊——車師國王室的信物。那人請求我想辦法阻止漢家公主到車師和親。”

    “為何？”

    “那人告訴我，此次和親是一場巨大的陰謀，而且這場陰謀和匈奴有關。那人希望通過中止和親來組織這場陰謀。於是我帶著我的人馬趕赴中原，原本打算趕在貴國皇帝答應和親前了結此事。但想不到車師的使節尚未到洛陽，貴國皇帝就迫不及待地答應和親，故此我隻好將此事告訴了貴國大鴻臚趙更——就在遇見班將軍三位高徒的那個下午。”

    “趙鴻臚與我提過此事。”師傅與尤素福目光相對，“但是你憑什麽如此相信那個連身份都不肯透露的人。”

    “班將軍啊，莫非你一點都不覺得此事有蹊蹺嗎？”尤素福苦笑著搖頭，“我常年在西域諸國行商，龜茲、樓蘭、烏孫等國的宮廷裏都有我的耳目，當然車師也不例外。車師國國王懦弱無能，軍政大權旁落在一個叫柯羅奇的大臣手中。我的人告訴我，此次和親正是這個柯羅奇一手經辦的，而且辦得有聲有色。但是令人生疑的是，這個柯羅奇正是反漢派的領袖。班將軍，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柯羅奇憎恨中原人，他沒有任何理由促成這次和親，而他如此盡心盡力，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這場和親就是反漢派的一場陰謀！”

    “為何你不將這些情報告訴趙鴻臚，讓趙鴻臚上達天聽呢？”

    “鴻臚大人將我的話轉告給了貴國的太後，但貴國的太後卻說這是我妖言惑眾。”尤素福又一次苦笑搖頭。“我一個外邦人，自然難以取信於貴國的統治者。”

    “縱然如此，那和你三番四次行刺公主有何關聯？”

    這個時候，一直跪在地上的何傳開口了：

    “其實，在安陽放火和給馬匹下毒，這些都是徒兒的主意。”

    師傅的目光從尤素福緩緩轉向何傳。

    “尤先生與徒兒並非素未平生，我們已相識多年。當尤先生一路暗中保護使團到達涼州之後，便將此事告訴了徒兒。徒兒——徒兒以為——”何傳躊躇了一下，終究還是決定如實相告，“隻要和親途中發生——發生——太後就會中止和親。”

    尤素福點了點頭：“那晚我潛入安陽行宮放火，就是想引起注意，希望能夠通過這種方式，來告訴貴國太後、皇帝，公主處於危險中。希望能夠借此中止和親。誰料，你們還是繼續西行了。”

    師傅冷冰冰地說：“所以你們一計不成，便又生一計，索性毒死戰馬，讓公主無法到達車師對嗎？”

    尤素福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並沒有想要毒死馬匹。那隻是一些西域的麻藥，馬吃了頂多抽搐發軟，不會傷及性命。麻藥就灑在官道沿途的草地上。後來由於此舉險些危及公主性命，故此……”

    “你們行刺王室，這是要誅九族的呀——”師傅喟然長歎，“無論出於什麽目的，一旦你們的行為導致公主有失，這使團中所有人都要被下獄治罪，到時我又有何顏麵，去見先帝祖宗！”

    何傳聽了師傅的話，開始不停地叩頭，而尤素福則默然不語。良久之後，尤素福開口說道：“班將軍，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中止和親！這些或者會將公主置於險地，但她一旦進入車師，則會比現在危險千百倍。故此，我希望班將軍您能夠再上表給貴國皇帝，再爭取一下中止和親的事。”

    “和親一事，豈是兒戲！這關乎兩國交好，關乎黎民百姓，豈能半途而廢！”

    “但貴國的公主一旦到達車師，就猶如進入虎穴龍潭，到時非但她自身難保，就連貴國都有可能陷入險境啊！”

    師傅和尤素福爭論了一陣，最後以師傅妥協而告終。後來發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師傅派了一個信使返回京師，報告了使團遭遇的種種困難；而太後則派遣欽差至玉門關，敦促使團繼續西去。

    我默默地聽完事情的經過，心中對何傳和尤素福生起了怨恨。

    “既然他們是為了保護公主，那又為何派遣軍馬伏擊使團，派遣刺客前來行刺呢？”

    “這件事為師已經問過尤素福，他說這些都與他們無關。”

    這時門簾一挑，尤素福走了進來。在見到尤素福的那一刻時，我克製已久的情緒終於爆發，我按捺不住衝上前去，揮拳照著尤素福的麵門打去。尤素福側身避開，一臉錯愕地看著我。正待我想打第二拳的時候，師傅叫住了我：

    “戊己！不得無禮！”

    我咬緊牙關，十分努力地將舉起的拳頭收回，但依然難捺心中憤恨，我指著尤素福咆哮道：

    “你們為什麽要這樣做？！你們有沒有想過火勢蔓延會傷及公主？！你們有沒有想過公主有可能會墜下懸崖？！有沒有？！”

    說最後那三個字時，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在聽師傅講述尤素福所做之事時，我內心在反複地問這三個問題，但得出的結論是：他們為了中止和親，不惜用公主的安全來冒險。一想到這層，我便怒憤填鷹。

    尤素福看了師傅一眼，便一切都明白了。他注視著我，藍色的眸子在燭影下閃閃發亮：“耿將軍，正是因為我擔心公主有失，所以才親自去做這些事。放火一事經我精心策劃，著火的地方是使團屯放物資之所，離公主住處還有三個跨院。我以為，隻要將你們的物資嫁妝悉數燒毀，你們就會原路返回。至於公主鑾駕受驚一事，的確是在下考慮不周。”

    我正待繼續質問尤素福，師傅卻開口製止：“事已至此，已經無法改變，所幸公主無礙。如今公主身處險境，有人千方百計要加害公主，情況不容樂觀。”

    想起今日之事，我不禁感到有些後怕。使團先後遇伏遇刺，一場大戰下來死傷了不少護衛，車師使節亦在方才遇害。車師人、匈奴人，他們都紛紛要加害公主。這些人喪心病狂，不擇手段，而且防不勝防。還有尤素福口中所說的那個車師王室，那人究竟是何方神聖，究竟和襲擊使團的車師人有無聯係呢？雖然我得知了行宮失火和馬匹中毒的真相，但這一切卻變得更撲朔迷離。

    師傅轉向尤素福：“尤先生，請閣下前來，是想商議一下閣下所提出的那個計劃。雖然這個計劃十分冒險，但從如今的形勢看，恐怕值得一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