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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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在床上艱難地翻了個身,口中喃喃囈語。半個時辰前,公主已經病得開始說胡話了。
今晚早些時候,公主喝了一劑大夫開的藥後,體溫開始稍微下降,胃口也似乎變好了,還喝了一碗肉湯,吃了半張胡餅。但好景不長,吃過飯後不久,公主便開始嘔吐不止,體溫迅速回升,並開始變得軟弱乏力。我們連忙又煎了一劑藥給公主服下,但情況並沒有任何好轉,反而持續惡化。
尤素福已經去請大夫了,但交河城中可靠的大夫並不多,大多都是巫醫。這裏的人相信巫術能夠治病,所以他們得病之後往往不是先想到服藥就醫,而是首先想到要去寺廟禮拜,因此這個城市裏並沒有多少真正的醫者。如此一來,公主的情況便變得十分危急。
尤素福不相信鬼神,也正是這個原因,讓他在大夫提出請國師治病的時候明確表示反對。他告訴我們,這裏的百姓幾乎人人都有宗教信仰,他們崇尚佛教,在城中各地建起了許多寺廟。百姓平日裏會到寺廟裏祈求佛陀庇佑,但神明卻似乎從來不做回應。國師所在的交河大寺廟,隻不過是其中比較大的一座而已。百姓們相信這個國師是個得道高僧,能夠為他們化解困厄。但尤素福卻認為,不能將公主的安危寄托在一個隻會每日打坐念經的和尚身上。
“我會為公主請來名醫,一個真正懂病情知藥理的大夫。”尤素福堅定地看著我和馮翔、仇捷,“哪怕為此跑一趟鄯善、龜茲。”
雖然我仍舊記恨他在行宮縱火和給馬匹下毒的事情,但尤素福的舉動令我心中掠過一絲感激,但如今卻遠水難救近火。公主的病情突然惡化,讓我們三人手足無措,於是決定輪流守在公主身邊。
長夜將傾,還有一個時辰便天亮了。我接替了仇捷,讓他回房好好休息。我走到公主床邊,輕輕地將公主頭上的毛巾取下。這條原本濕了涼水的毛巾隻敷在公主的額頭片刻而已,取下時已經變得溫熱,似乎在熱水中剛剛取出一樣。我把毛巾放在盆中用涼水浸泡了一會,確保其冷卻之後,便重新輕輕地放回公主的額頭。公主的臉已經不再燒得發紅,已經因為虛弱無力而變得有些蒼白。公主口眼緊閉,雙眉微蹙,看起來十分難受。
“水——”
公主十分艱難地說出了一個字,她呼出來的氣熱的可怕,我聽見之後連忙倒了一杯水遞過去。公主雙唇微啟,艱難地將茶杯遞到了嘴邊,卻連吞咽的力氣都沒有。我怕公主拿不穩茶杯,便用手輕輕扶著杯底,喂公主一點點地將水飲下。公主皺著眉頭,每吞咽一次都似乎要用上全部的力氣。喝完水後,公主的雙眼微微睜開,但卻目光渙散,毫無精神。
“這——這是哪?”
“此處是交河城,我們已經安全到達車師國了。”
聽了我的話之後,公主突然麵露憂愁,微微睜開的雙眼中似有淚光流轉。她默默點了點頭,便又昏昏睡去。
看著公主的現在的樣子,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難受。這位溫柔善良的少女,在本應受嗬護的年紀裏,離鄉萬裏,遠嫁此地,這對於她的內心而言已經是千斤重擔,如今又要受病痛的折磨,可謂艱辛。不知尤素福能否找到大夫來為公主治病呢?公主身嬌肉貴,已經燒了足足兩天了,不知道她還能不能扛得住,萬一公主有什麽三長兩短……正在我心亂如麻的時候,公主突然shēn yín了一下,然後氣息微弱地說:
“爹——弟弟——”
聽到此處我不由得心中一酸,原來公主在夢中回到了洛陽。在洛陽,恐怕隻要公主身體稍有微恙,便立即會有太醫為其診脈料理,更會有侍俾宮娥前後服侍,為她端湯送藥。涼亭暖閣,高床軟枕,蜜餞幹果,這些自然不在話下。但如今在這異國他鄉,就連一個可靠的大夫都難以找到,可謂處境淒涼。我想起公主出嫁當天清河王的樣子,他哭得聲淚俱下,撕心裂肺,甚至需要太監攙扶才能勉強站立。雖然殊榮天降,但這個與世無爭的王爺突然被人搶走了最心愛的一兒一女,萬鍾於其何加焉?如果清河王可以在千裏之外看見他的女兒的話,當他看到公主惡疾纏身、輾轉煎熬時,又會是何等的心痛呢。
“爹——爹——”
公主帶著哭腔shēn yín道。雖然疾病令她痛苦萬分,但她似乎嘴角掛上了笑意。她必定是夢見了清河王,夢見了她牽腸掛肚的父親,夢見了她西行萬裏的動力,夢見了她唯一的依靠。或許在夢中,清河王又一次把她抱在了懷中。這時,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流下,劃過蒼白的臉,沾濕了發鬢。
公主在夢中醒來,她緩緩睜開雙眼,看著我苦笑道:
“我夢見你了。”
我聞言一怔,目光迅速從公主的臉上移開了。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公主的這句話,於是隻好沉默。
“我夢見你將我帶回了玉門關,帶回了洛陽。”
沉默片刻之後,公主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不想去車師,你將我帶回去好嗎?我知道你一定理解我的,我……求求你……我想回洛陽。”
公主雙眉微蹙,目光之中流露出懇求之色,她注視著我,聲音發顫。看著公主的樣子,我心中萬分不忍。我知道她如今已經病得開始說胡話了,但我同時也知道,這未必不是她的心裏話。
“屬下——請公主先休息。”
我很想說“無能為力”,因為我的確無能為力,但當目光觸碰到她的眼神時,我卻怎麽也不忍心說出這四個字。公主苦笑一聲,語調無奈而溫柔地說道: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聽見公主的話,我的心猛跳了幾下,那是一種既欣喜又辛酸的感覺。欣喜是因為公主當我是朋友,辛酸是因為覺得我似乎辜負了她的期望。突然,公主掩麵哭了起來,聲音痛苦而淒涼,她情緒崩潰,眼淚從指縫當中滲了出來,長久以來壓抑在心中的難過傾瀉而出。公主現在脆弱的好似一片飛絮,隻需微風輕拂,便會將其吹得支離破碎。公主哭了一陣之後,抬起頭來哽咽著對我說:
“我……會不會死?”
公主的這個問題令我不知所措,我隻好連忙搖頭否定。但公主似乎並未好轉,臉上反而更添憂色,我連忙安慰了她幾句。最後,公主的情緒漸漸穩定,她眼簾沉重,似乎又要沉沉睡去,於是我便上前幫她將被子重新蓋好,並將頭上的毛巾取了下來。當我將毛巾冷卻並重新敷在公主額頭上時,公主已經沉沉睡著了,但仍時不時難過地抽泣幾下。
看到公主這般難受,我心中除了有焦急之外,還似乎有些心痛。方才她睜著淚眼哭得梨花帶雨的時候,我心中掠過了一絲想要上前擁抱她、安慰她的衝動。如今她沉沉睡去,臉上淚痕斑斑,令人望之猶憐。
時間點滴流逝,公主依然沒有半點好轉,她在床上不停地翻來覆去,表情十分難受。我焦急萬分,在房間裏麵來回踱步,迫切希望自己有能力幫助公主擺脫痛苦,哪怕隻是幫助她渡過病痛。昨日下午,聽那個大夫說到關於國師的事情的時候,語氣相當堅定,似乎對國師頗有信心。如果這個國師真是有能力治病救人的話,那倒是不妨一試;但是,巫法治病畢竟是旁門左道,萬一不見功效,反而有可能會耽誤公主病情;然而這交河城又沒甚名醫,唯一有些真本事的大夫可能就是王宮裏的禦醫了,但師傅在臨行前千萬叮嚀,使團不到不得暴露身份。公主的情況不容樂觀,再拖下去恐怕又性命之虞。我心亂如麻,舉棋不定,一萬種想法在我腦海中閃過,卻被我紛紛否定。
正在我苦尋一個萬全之策時,公主突然咳嗽了起來,我連忙上前查看。隻見公主側躺在床邊,用手捂著嘴咳嗽不止。她皺著眉頭,合緊雙眼,表情痛苦不堪,似乎每咳一聲都扯動著五髒六腑。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的不忍和憐愛瞬間變得最大化,我當即決定冒險去拜見車師國國師。
昨日下午,我詳細詢問了有關國師的情況,大夫雖然能答上來一言半語,但卻語焉不詳。雖然如此,那個大夫仍然十分堅定地告訴我我們,國師神通廣大,一定有辦法治好公主的病。大夫告訴我們,這位國師在交河大寺廟中駐錫,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都會舉行法會開壇說法,同時為百姓看診。平日裏,國師則謝絕見客。為表虔誠,所有請求國師幫助的人,都必須親自前往大寺廟拜見國師,無論你是殘疾還是重病。聽了大夫的話後,我的心情反而變得更為沉重,今日才剛剛初五,還有十日才是十五,十日時間,公主恐怕支持不住。
“明日我先去一趟大寺廟,無論如何見一見那位國師。”我輕輕地幫公主蓋上棉被,“如果那國師當真可靠,我再帶公主前往。”
這時,我突然看見她的鼻尖上掛著一根發絲,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便想幫她將發絲撥開,但手伸到一半我便克製住了,訕訕地收了回來。我記得那晚在密林裏,她曾經告訴我,她多麽希望她隻是一個尋常民婦,那樣她便可以選擇她自己的生活。這一刻,我也多麽希望她隻是一個尋常民婦,而不是一國公主,那樣我就可以保護她,安慰她。
那晚我伏在公主床邊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期間還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個信使正在小心翼翼地將一封信交到收信人的手裏,然後便轉身離開,去不複顧。我正待深究之時,卻乍然驚醒——東方已經微明。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