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陵士族逐笑談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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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方適時,圍觀眾人見了王大人模樣。亦是各個指畫腳,議論紛紛而起。邊上,一個身著青衣的長須老者見狀,搖頭晃腦的大聲道:“王大人所展現的,是真正的放達之風啊!性情所致,不論廟堂鬧市,府郭內,一言一行,均任情所為。身居高位,親身逐犬,實乃親民的典型,這正是真君子所為啊!”那邊上,幾個同樣儒生模樣的人,便也捋須點頭,紛紛表示讚同。眾人聞言,質疑之聲,便也漸漸轉變成了讚許聲。

    藏晴兒見狀,便又忍不住噗嗤一笑,向大野智道:“我說,胖子!這人顛倒黑白的本事,可是著實不輸於你!”大野智聞言,呲了呲牙,道:“顛倒黑白的能力,我自然不及他!這般顛倒黑白,尚且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樣,我更是遠遠及不上!”大野智頓了頓,瞥了眼那黑狗,繼續道:“莫要再說話,快看,王大人,又站起來了!”

    說話間,那王大人止了哭聲,以長袖揩淚,驀地歎了口氣。他緩緩站起身來,伸指著黑狗,喃喃罵道:“我王延壽,自幼不受此奇恥大辱,不曾想,到老來卻撞到你!”他越想越氣,向身後個童仆喝道:“為今之計,大師吩咐我親追及它,怕是不易做到了。你人,設法將其堵住,我再抓它,該是一樣的!”人聞言,便撲將上前,於人縫間圍追堵截。一時間,人聲狗吠,塵土練練,混亂異常。

    王延壽正立在央,惡狠狠的看著那黑狗。方適時,又聞得一聲疾呼,外圍竄進個人來。此人,四十餘歲年紀,濃眉長髯,頗具英氣,卻是身形纖細,麵若敷粉。其人周身是一襲單薄的白衣,白衣大開著,露出同樣雪白的胸膛。他頭上無巾無幘,長發雜亂的披散開,足下則是打著赤腳。這人臉上泛紅,尖笑著衝入圍,站定之際,竟在間跳起舞來,身段輕柔,若纖纖女子一般。

    赫連延見狀,緩緩回身,皺眉向程天時道:“這人,又是誰?”程天時一笑,掩袖道:“這一位爺,來頭可是不小!他,是出自潁川庾氏的庾溫庾二爺,官位也是不小。”康崢於邊上看著,冷冷的道:“觀其樣貌,此人陰氣盛甚,然而此刻,卻是周身熱極,如火烤一般,心肺諸處,皆是燥熱異常。莫不是這人,誤服了什麽東西罷?!”

    程天時聞言,悄聲道:“潁川庾氏,本是大族。此人之官位,也是靠著祖上恩蔭得來。這庾二爺,平素不學無術,卻是附庸風雅。每逢談詩會,花錢請人作詩應付。平時,倒也無別的愛好,便是偏喜好服食一種喚作五石散的藥物。服食之後,體燥熱,非是著薄衣於街坊間遊走發散,便極易鬱積成病。”赫連延聞言,不解道:“莫不是他有何病症,須得服用此藥不可?”程天時搖了搖頭,苦笑道:“赫連公子,你聽!”

    赫連延向邊上人群望去,見一個白衣老者正於人群上躥下跳,道:“庾二爺這般為人,這般氣度,非是世家大族,哪裏能出得?庾二爺之樣貌、品行,更是有目共睹。看這通身的氣派,咱寒門蔽戶的,也決計不會有了!便是庾二爺每日服食的五石散,咱們誰又能買得起?!”在他的煽動下,後麵眾人,開始大聲喝起彩來,也不知心存嘲笑還是心存豔羨,或者二者皆有之罷。

    那庾溫見邊上喝彩,卻是越跳越高興,越叫越尖聲。若不是他一臉的濃眉長髯,倒是與女子有幾分相像。赫連延見狀,冷哼一聲,道:“這建康雖號為金粉,本是極沉穩莊重之地,便是生出些如此的怪物來,將這金陵的大好名聲敗壞了!這些個嘩眾取寵之徒,著實可恨得緊!看此人樣貌,似有些個龍陽之癖罷?”程天時聞言,嘿嘿一笑,沒有答話。康崢聞得赫連延出此言語,狠狠地瞅了他一眼。藏晴兒聞言,又見康崢行狀,捂嘴偷笑起來。

    那王延壽正惡狠狠的看眾仆從圍堵黑狗,見了在一旁翩躚起舞的庾溫,氣不打一處來,揪住他道:“庾老二,你家祖上的臉麵,已然教你丟盡了!”那庾溫見狀,卻是毫不吱聲,兀自舞足蹈。王延壽見庾家的管家在後麵,便將庾溫向那管家一推,罵道:“庾福,趕緊帶你家老爺別處發散去,別耽誤了老夫正事!”庾福聞言皺眉,似是頗為不悅,喃喃道:“平素我家老爺便在此處發散,怎的……”他話未說完,見了王延壽頗為凶惡的麵容,便也識相的扶住兀自神魂顛倒的庾溫,向遠處去了。

    這邊,王延壽的個童仆,已然將那黑狗困在間,那黑狗周身瑟瑟,似已動彈不得。王延壽見狀,抄起小刀,惡狠狠的向黑狗走去。他方走出兩步,一個醉醺醺的漢子,晃悠悠的穿過人群,咕咚一聲便倒在了王延壽身前。這人醉得很是厲害,滿身皆是濃烈的酒氣。葉明等人,雖隔了十餘丈,尚能聞到。再看他樣貌,與庾溫倒是有幾分相像。隻是,他身上穿得更少,上身及腿腳均是赤條條的。除卻襠部一片綢布遮擋住,竟是再別無他物了。

    一陣微風吹過,將他滿身的酒氣吹向眾人。康崢與藏晴兒聞到這味道,皆將口鼻遮掩住。那尚且迷迷瞪瞪的葉明,卻是驀地來了精神,嘴角流出饞涎,道:“酒!前麵有酒喝!”說著,便向前跑去。藏晴兒見狀,忙將他扯回。然而,葉明卻是不依不饒。他雖回過身來,卻是又開始轉著圈,撕扯藏晴兒的羅帽。氣得藏晴兒直跺腳,連連向康崢求助。康崢聞言,便又瞪了他一眼,葉明方才安生下來。

    且說那王延壽見了此人,驀地一驚,道:“謝老弟,你怎的變成這副模樣了?!”人群聞言,發出一陣訕笑。其一人笑道:“謝大人,今日下朝後,去秦淮河畔喝花酒,與他的老相好鬥酒擲骨牌。孰料,便輸成了這副模樣!”言罷,邊上眾人,又哈哈大笑起來。此時,也再沒人站出來玩那黑白顛倒的遊戲。因為這件事,委實不是什麽光彩之事,再無法顛倒黑白了。

    赫連延見狀,冷哼一聲,向程天時道:“不用說,這謝大人,也該是高門大姓了罷?!”程天時皺眉,道:“陳郡謝氏,本就是世家大族,地位十分顯赫。在我劉宋國內,是與琅琊王氏並稱‘王謝’的第一流名門望族。”赫連延聞言,冷笑道:“我就知道!怕是這謝大人,也是靠著祖上恩蔭,得了這清顯的職位罷!”程天時聞言,默默點了點頭。

    那王延壽,平素似是與那謝大人交好。他見謝大人如此形狀,忙躬身欲將其扶起,訝異道:“謝老弟,不管做何,你總得著一身衣裳罷!”那謝大人卻似是已然醉得厲害,他醉眼惺忪,嘿嘿笑道:“王大人?我著了衣裳啊!難不成,你不曾看見?”王延壽聞言,變色道:“你!你!你衣裳在何處?!”謝大人聞言,嘿嘿笑道:“王大人,謝某向來灑脫,超脫物外。既然身存世上,這天地,便將我包裹住。故而,這蒼天,便是謝某之衣;這大地,便是謝某之裳。”

    謝大人打了個酒嗝,頓了頓,將兩腿岔開,道:“王大人,這大地,便是謝某之裳。那麽,王大人也在謝某之裳。”他頓了頓,驀地哈哈大笑,道:“王大人,你不去喝花酒,卻在我襠做什麽?!”王延壽聞言大怒,跳著腳道:“姓謝的,老夫我平素對你不薄!你這頭強驢,何故學那劉伯倫的把戲羞辱於我?!你若再信口胡謅,我便去市買了兩個嚼子,給你塞進嘴裏!”謝大人聞言,嘿嘿笑道:“若我是強驢,那你便該當是頭蠻牛!既然你能買嚼子,我便不能買個牛鼻環,穿了你嘴?!”

    兩人正爭執間,兩個十八歲的少年自外圍匆匆擠進來,連連向王延壽賠不是,作揖道:“世伯,可莫要記掛在心,著實是家父喝得多了!”說罷,兩人複又向王延壽作了個揖,架起尚且喋喋不休的謝大人,灰溜溜的去了。王延壽長長歎了口氣,怒氣尚且未消。他見那黑狗已然被困住,盛怒之下,猛地撲將上去。在黑狗的哀嚎聲,親將黑狗尾巴上的一撮白毛割了下來。

    那王延壽裏抓著白毛,哈哈大笑,道:“老夫完成了!完成了!”他雙顫抖,便似是曆盡艱險,終於存活下來一般。按他之年歲地位,這一副激動的模樣,不明所以的,還以為他已然為國為民,立下了什麽不世之功呢!王延壽正哈哈大笑間,那黑狗卻是惱羞成怒。黑狗驀地撲起,猛地張嘴,在他臂上咬了一口,鮮血頓時涔涔而下。

    王延壽哀嚎一聲,頓時又淚如雨下,哭的像個孩童一般。眾人見狀,咬牙切齒的將黑狗壓住,欲要宰殺。王延壽見狀,忙揮阻止,淚眼婆娑的道:“休要再傷它,休要再傷它!大師說過,倘若將這狗傷了,這藥方便不靈了!快快將它放了罷!”說罷,竟然躬身下拜,向那黑狗磕了個響頭,便似跪拜祖宗一般。王延壽身前眾人見狀,紛紛避開他頭朝向之處,隻有那黑狗側臥在地上,瞪眼瞅著他。

    待壓它的棍棒鬆開,那黑狗見赦,便飛也似的跑了。王延壽於人縫間張望,終於看見了大野智。他蹣跚著搶步上前,舉著狗毛,滿目虔誠的道:“大師,你看,這藥引,可是用得?!”大野智看了看王延壽那狼狽的模樣,鮮血涔涔的臂,似也於心不忍,道:“王大人,這藥引自然用得。你和藥服下之後,於你宅第,****huó dòng筋骨,自然能延年益壽。”

    大野智說罷,搖了搖頭,暗忖道,這達官貴人,卻是最為貪婪的。他們未有財富權勢之時,最是執迷於此二物。一旦財富和權勢皆有了,最為貪戀的,卻又是想盡辦法延年益壽,想方設法,將此二物長期占有下去。若非他於這延年益壽之法的癡迷,又怎的可能輕信於我?!那些自蕭府一路追隨我之人,與其說是為我的易術所心折,倒不如說,是為自己的貪念所蒙蔽了心智罷!

    想到此處,大野智看了看於自己恭恭敬敬的王延壽,皺眉道:“王大人,你這臂上流血,不可耽誤。待回到府,須得遣人於池逮幾隻蛤蟆,做成蛤蟆膾服食,方能痊愈。不然,恐有瘋癲而死之憂。”王延壽聞言,著實駭了一跳,向身後童仆道:“快!快!快!快去抓!”兩個童仆見狀,便飛快地向城外池塘跑去了。

    王延壽回過神來,長歎一聲,道:“大師,老朽家,早已擺下幾桌薄酒,為大師之兄弟接風洗塵,還請大師賞臉啊!”說罷,滿含期待的看著大野智。大野智見狀,知他想要日前自己所說的第二個藥方,便點了點頭,帶葉明等人跟了上去。

    眾人進得王府,王延壽自然是好生招待。席間,更是殷勤致意,頻頻勸酒。赫連延與葉明、大野智隻顧吃喝,也不多言語。席間,王延壽還叫來歌姬舞女,但旋即教康崢趕了出去,王延壽也隻得尷尬笑笑作罷。個男人,不見絲毫客氣,大吃大喝一頓,眼看便到了未時。大野智帶人起身告辭,王延壽眼巴巴的等著大野智的方子。大野智卻也不忍再作弄王延壽,便叮囑他每日靜坐、素食,便是那長壽之方。此是事實,那王延壽卻是不大相信。臨別,王延壽將餐桌之上的金銀杯盞,瑪瑙玉碗並象牙筷,一道贈予了眾人。

    眾人吃罷,自王府告辭出來。大野智欲帶葉明再到他瘋癲之處看看,以期他恢複記憶。於是,一行人便複到市轉悠一圈。然而,情景依舊,葉明卻並無絲毫觸動,隻是傻嗬嗬的跟著。他似於周遭之一切,皆是頗有興趣,不停的瞧瞧看看。若不是藏晴兒一路跟著,將他拉拽回來,他怕是非要走丟了不可。

    夕陽西下,眼看城門將關了。一群人,便又自市出來,向城外走去。大野智與赫連延走在前麵,康崢行在間,皆是默默不語。走在最後的葉明,卻是不老實,仍舊是鬧著跳著,去拽藏晴兒的紫羅帷帽。此時,康崢似也沒了主意,不再去管葉明。倘不如此,那五人間,倒當真沒了半點生氣了。眾人走得不快,待行至林邊時,已然到了掌燈時分。眾人遠遠望見林邊,新挖了個大坑。坑內,緩緩亮起火光來。

    待眾人上前看時,見坑燒的,卻是一幹桌幾等物。隻不過這些物件,卻都非是老舊之物,而是雕飾紛繁的華麗物件。赫連延見狀,喃喃道:“莫不是誰家的主人死了?以這些物件陪葬不成?!”康崢聞言,道:“即便是陪葬之物,那也該是於墓前燒埋罷?!”大野智皺了皺眉,往坑裏看了看,驀地驚道:“你們看,這不是咱日間,所坐的王延壽家的物什兒嘛?!”赫連延皺眉,不解道:“倘若當真如此,那他作何,要將這些精美之物燒掉?!”

    大野智走將上前,向邊上燒埋之人問道:“這位小哥,這可是王大人家的東西?”那人並不識得大野智,先是轉身訕訕笑了下。待他見到大野智落魄模樣,旋即沒好氣的道:“你看這雕飾,自然該知道是王家的家具了!”大野智聞言,不禁皺眉,道:“既然是王家之物,如此精美,卻又怎的偏要燒掉?!”那人複又訕訕笑道:“據說,日間那王府,來了些卑下之人。那王大人,雖是不得不招待他們。宴後,卻又覺得這些物什教他們坐過了,自家倘若再坐,便要失了身份。於是,便教家童砸碎了,囑咐我等拉來燒掉。”

    大野智眼珠轉了轉,道:“我聽聞,那王延壽王大人,還贈了好些金銀玉器,予那作客之人。他如此樂善好施,該是不會嫌棄他們的罷?!”那人聞言,冷哼一聲,道:“這位大哥,他贈送的,可是那一套食具?”大野智聞言,歎氣道:“那又怎樣?”

    那人聞言,冷冷一笑,歎了口氣,道:“怎樣?那王大人,便是連那些人坐過的東西,都不欲再坐。難不成,倒是願意用他們使過的食具不成?!他不願人家說他小家子氣,便做個順水人情,將那些物什兒贈予眾人罷了!在他眼,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便隻是乞兒罷了!”

    那人一語既罷,便聽聞嘩啦一聲,卻是藏晴兒,已然將那金銀玉器盡皆丟進了火。旋即,便又聞得數聲嘔吐聲,卻是赫連延、康崢、藏晴兒,將下肚之物皆吐了出來。人一言不發,也不去搭理大野智與嗬嗬傻笑的葉明,徑直向林行去。大野智見狀,卻是微微一笑,旋即扯了葉明,折身向城走去。葉明見狀,憨笑道:“咱們,可是又有好東西吃了嗎?!”大野智看了葉明一眼,嗬嗬笑道:“那是自然。”葉明道:“那,咱們這是到何處去?”大野智不回答,二人慢慢向前行去。

    待行至城門前,亮了玉牌,城門應聲而開。大野智看了看城門上的一輪微缺的明月,一絲冷笑自嘴角浮現。他看了看葉明,喃喃道:“那王大人,尚有一個極為有效的方子,落在為兄這兒了,咱們要給他送回去!”葉明聞言,嘿嘿笑道:“那王大人,看了那方子,還會如今日般作戲?”大野智冷笑,道:“會!以後,他****作戲!”葉明憨憨笑道:“那,還是如今日這般有趣?”大野智見葉明傻嗬嗬的模樣,便也嘿嘿笑道:“對!要多有趣,便有多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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