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涼州生入亡人陵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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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葉明聞言,向前一步,拱道:“前輩,我等是生人,怎的便要趕赴九泉之下?”那人聞言,嗬嗬笑道:“小娃娃,便是因為你等是生人,方要到了九泉之下,才能與我這魂靈相見。我二十年前,便已然發下毒誓,非到九泉之下,再不見世人。你踏過這道門,便算是進了九泉之下了!你,當真敢進來嗎?!你,或許還不知道,我為什麽遣大野師弟,定要帶你至此罷?!”

    葉明聞言,皺眉道:“莫非,前輩識得我不成?!”那人聞言,複又嗬嗬笑道:“小娃娃,你也就二十歲。我至今,卻已然有二十年不曾跨出這道門,又怎會識得你?!”葉明道:“前輩既然不曾識得我,卻又作何非要見我?!”那人聞言,笑道:“我雖不識得你,但我識得你的父親,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算來,我在此守著他們,也已然十幾二十年了。”

    葉明聞言,驀地一怔,顫聲道:“我的父親,祖父,曾祖?!莫非,前輩知道他們是誰?!”葉明自幼,便於自己的身世懵然無知,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也再不願去想。然而,此刻聽此人說起來,他的心難免起了些波瀾。葉明心神不寧,雙不禁微微顫抖起來。然而,待葉明說完良久,那說話之人,卻是息了聲,不再答話了。

    此刻,葉明心神動搖,正猶疑間,蕭琳已然上前。她緊握住葉明的,柔聲道:“明哥哥,倘若你欲要知道,琳兒便陪你進去看看。莫要說這假九泉,便是真的到了黃泉地獄,你到哪兒,琳兒便隨到哪兒。”葉明右教蕭琳緊緊握住,逐漸冷靜了下來。他倒不是害怕,一個自幼便無父無母的孤兒,任誰的身世即將揭開的時候,心都會禁不住五味雜陳的。更何況,那人說他守了他父祖幾近二十年。眼下,他們的的確確有可能,尚且活著。

    良久,葉明長出了口氣,向蕭琳道:“琳兒,咱們進去看看罷,你緊跟在我後麵,莫要上前!”說話間,葉明便邁開步子,步步向那兩扇石門走去。待葉明緩步走到石門邊上,正欲抬推時,邊上的大野智,卻是驀地歎息一聲,道:“兄弟,你當真準備好了嗎?!待你知道真相,到時不論後果如何,你都不得不接受了。”葉明聞言,緩緩點點頭,驀地抬,向沉重的石門推去。

    隨著轟隆隆的一陣巨響,石門推開,一道燭光隨即自門內映出。此刻,除呆立在門口不動的大野智外,蕭琳、藏晴兒、蕭秋野、妖妖等人,便也跟在葉明身後,相繼走了進去。眾人甫一進門,身後的石門便即轟隆隆關上了。借著燭火,眾人看清,這門後,竟然是一間墓室。

    這墓室呈圓形,其底部,以青石板鋪就,兩側是一幅接一幅真人般大小的壁畫。正對麵凸起的平台上,正吊著一口大黑色的棺木。棺木之下,有一周身白衣的老者正盤腿閉目而坐,其身前,放了一把寒光閃爍的利劍。其背後,便又是兩扇灰白的石門。顯然,這老者,便該是方才說話之人。然而,此刻老者確是動也不動,便似是入定了一般。

    這老者滿麵皺紋,白發散亂,須垂至胸,不能知他具體年歲。其身前,兩個一人粗的五尺白燭,正燃著個豆大的亮光。饒是這豆大的燈火,亦將這不大的墓室徹底照亮。眾人見老者便似是入定了一般,不敢貿然打擾,遂皺眉看起墓室的壁畫來。隻見墓壁之上,人物皆繪以顏色,栩栩如生,便似是真人一般。

    眾人慢慢走上前去,自最右邊第一幅壁畫看起。第一幅,畫了兩個褒衣博帶的漢人。畫上二人,站在庭院,皆是麵帶剛毅之色,在一彎如鉤的月下舞劍。二人一側的牆上,站了隻伸直了脖子,仰首報曉的公雞。看樣子,二人正是於雞鳴之時,早起練劍。

    第二幅,亦是畫著兩個身材頎長的男子。其一人,便是前時舞劍之人。二人站立兩側,作仰天大笑之狀。間的矮桌上,置一酒壇並兩把尖刀。二人樣貌服飾迥異,儼然一胡一漢,右各執一碗,指上帶著血跡。看樣子,該是二人方歃血為盟。其後眾人,有胡人也有漢人,盡皆麵帶微笑,彼此舉酒,好不熱鬧。

    除蕭秋野、蕭琳外,眾人見了這幅畫,不禁驀地一怔。藏晴兒見了,驀地失聲道:“這畫……這人……衛氏城……”說到此處,卻是驚得再說不出話來了。藏晴兒僅僅說了數字,葉明便已然記起,那日在衛氏城的密道所見的畫來。因為,這第二幅畫所描繪的場景,與那狼山的密道,簡直是一模一樣。非但如此,葉明還記起來,藏晴兒曾說,那畫上之人與自己很像。想到此處,葉明心微濕,複又微微顫抖起來。

    眾人皆是皺著眉,繼續看向下一幅畫。但見上一幅畫,與那胡人歃血結盟的漢人,正被五花大綁。邊上,是兩個執大刀的大漢。看其模樣,竟是要行刑了。然而,那漢人卻是麵帶安詳,毫無懼色。看到此處,葉明緊緊攥拳,心神不寧起來。然而,下一幅圖,便是這漢子已然被斬首的慘狀。之後,便是一眾武林人士,擁著他的屍身,找地方安葬。看著圖上之人,葉明隱隱覺的,這人似是與自己有些淵源。

    下一幅,仍舊是一個漢人。這人抱著個木箱,容貌與那被斬首之人頗為相像。此刻,這人正被幾個執刀劍的武林人士追逐。再下一幅,便又是他身首異處的場景。看來,這畫上所欲表達的,該是此人為了保護箱之物被殺。葉明使勁攥了攥拳,繼續向後看去。

    下一幅壁畫,人物頗多頗雜,壁畫也極長,前後綿亙丈遠。壁畫的背景,是一座綿延的大山,這山葉明自然是認識的。看它那兩個伸展的馬耳,便知道這定然是馬耳山。山下,是一輛套了匹駿馬的板車。拉車的駿馬,血流遍地,看樣子已然負了重傷。

    車上,側臥著奄奄一息的兩個男人。二人,一人四十餘歲模樣,一人卻隻二十出頭。此刻,二人皆是受了重創,奄奄一息。那二十餘歲的男子,正麵帶悲戚,將一個四歲的小男孩自板車上推下,推到身前荒草遍生的河溝。小男孩麵帶恐懼,卻是已然教布條塞住了嘴,哭不出來。

    板車後方,不遠處。一片樹林之後,便是一群持了刀劍的武林人士。眾人皆是滿麵猙獰,正奮力向前追趕。看樣子,這個二十餘歲的男子,正是欲將那四歲的小男孩兒推進溝,免得教那群窮凶極惡的武林人士追殺。

    看到此處,葉明不禁汗流浹背。蕭琳複又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沉聲道:“明哥哥,這男子與你……”葉明聞言,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他也已然看出,那畫上二十餘歲的男子,當真是畫得與他太像了。此時,不用誰人說,葉明也已然明白。那個四歲的小孩子,畫得便是幼年的自己。而那個二十餘歲的男人,便該是自己的父兄之輩了。

    葉明渾身顫抖著,繼續向前看去。下一幅壁畫,背景已然換作了一片平曠的所在。此處雜草叢生,畫上主要畫了人,其二人,便是方才那板車上重傷的二人。此時,板車已然傾倒,駿馬倒地而死。那四十餘歲的男人,也已然周身僵硬,顯是死去了許久。那一眾武林人士,已然橫死在溝壑邊上。此時,那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也已然奄奄一息,他滿麵苦痛,似是正訴說著什麽。他的右,舉著一柄長劍,正遞向一個跪在地上,痛哭不已的男人。

    這男人,約摸十餘歲年紀,下身穿一條老舊的羊皮絝,上身是一襲防風的假鍾。他的頭上,戴了個風帽,將半邊臉遮住。葉明一見這人,便已然知道,此人,正是那漠南衛家的衛奴。看那年輕男人的模樣,定然是向衛奴囑托著什麽。他想起衛奴於自己的看護,頓時心了然。這衛奴,該當是與自己的父兄有交情的。

    再往後看,壁畫之上,已然換作了另一人。這人,正是第一幅畫舞劍的另一人。此刻,這人正站立在一葉小舟上,身側,便是滔滔不絕的江水。此人橫眉怒目,右持楫,向身下的江水拍去,顯是頗為憤慨。再往後看,便是幾幅人物的畫像,再沒有其他內容了。

    葉明看罷,心神震顫不已。良久,他長出了口氣,慢慢側身,向蕭秋野道:“蕭前輩,這壁上之人,並未有出身名姓。依蕭前輩的見識,可是知這壁上所繪何人?”蕭秋野皺皺眉,歎息道:“隻看一兩幅壁畫,倒難說了。倘若將這些壁畫串聯起來,我倒也能猜出個大概來。”蕭琳聞言,先是看了看甚是凝重葉明,複又看了看蕭秋野,急道:“爹爹,你快與明哥哥說說!”

    蕭秋野點點頭,向葉明道:“來,葉少俠!你過來!”說著,他便複又行至那第一幅壁畫前,指著舞劍的二人,道:“葉少俠,你看,這二人聞著公雞的報曉之聲,便起身練劍。這裏所描繪的,當是晉代之時傳為美談的‘聞雞起舞’了。”說到此處,蕭秋野頓了頓,繼續道:“初見之時,我還不甚信,直到看了這壁畫,我方才確認了這一想法。”

    說話間,蕭秋野便即指向了那於江山行舟之人。見葉明疑惑不解,蕭秋野繼續道:“葉少俠,你看,這人於江持楫擊水,頗為果決。這畫上之人,正是那一心抗擊胡虜的英豪,祖逖祖士稚啊!”

    說到此處,蕭秋野複又輕咳兩聲,繼續道:“當年,五胡亂華,原大地盡失,唯有並州守將劉越石,與鮮卑首領結為兄弟,方能苦苦支撐,保得一方安寧。那時候,晉朝偏安江南,不思進取。這祖士稚,一來為了支援好友劉越石,更為收複原故土,便即向晉君請命,自江南出發,率祖氏子弟北上。渡江之際,祖士稚悲涼慷慨,於流以楫擊水,誓言:‘祖逖不能清原而複濟者,有如大江!’意思便是,倘若不能蕩平原,便絕不再回江南!”

    說到此處,蕭秋野似是頗為激動。他輕咳兩聲,繼續道:“葉少俠,這祖士稚,倒當真是英雄人物,他除了留下這‘流擊楫’的美談,那‘聞雞起舞’,也是他廣為傳頌的佳話。在洛陽城的一片紙醉金迷,他與好友劉越石,每日聞到雞鳴,便起床練功,立誌報效國家!如此說來,這壁上舞劍的另一英豪,便該是劉琨劉越石了!”說到此處,蕭秋野長歎一聲,再沒了言語。

    葉明聞言,腳頓時冰涼,沉聲不語。良久,葉明渾身發顫,含淚道:“誰雲聖達節,知命故不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雲浮。未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蕭前輩,這聞雞起舞的往事,我聽那盧道遠說起過。這詩,可是那劉琨劉越石所作?!”

    蕭秋野聞言,歎息道:“這詩,正是那劉越石慷慨赴死之時,寫給他的外甥盧諶盧子諒的!那盧道遠,正是盧子諒的孫子輩。”葉明聞言,喃喃道:“當真如此,當真如此!我初聞這詩,便覺極為熟悉,我雖於幼時之事記憶不多,然而聽著這詩,卻總能隱約看見,好似有人在我跟前流淚誦讀。這劉公劉越石,便該是我的祖上了!隻不知,我們犯了什麽錯?!怎的祖祖輩輩,世代遭人追逐殘殺,橫死荒野!”說話間,葉明注視著那畫上慘死的眾人,淚水便即泉湧而下。

    蕭琳看看那畫上之人,再看看悲痛欲絕的葉明。她又是心酸,又是心痛,便緊緊握住葉明的,輕喚葉明一聲,淚水眼看便要流將下來。蕭秋野見狀,連連歎氣,道:“這個,蕭某便當真不知道了。”此刻,那背後的妖妖與藏晴兒見了葉明悲痛的模樣,也忍不住連連搖頭,歎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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