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無日無夜。

    身體仿佛處於天地初開般的混沌之中，任記憶來去。

    “鍾聲響起歸家的訊號，在他生命裏，仿佛帶點唏噓……”

    悠揚的音樂聲緩緩響起，歌聲雄壯有力，亦揚亦挫，蜿蜒曲折，三分滄桑，七分灑脫。

    老舊的盒式錄音機裏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這首《光輝歲月》，他一個人蹲在窗戶前，望著手中的歌詞本發呆。

    “你好，我叫宋建輝。”

    “我叫顏如雲。”

    “這個送給你，好看嗎？”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雕花！”

    “你看的這本書是什麽？”

    “《簡愛》。”

    “你以為我會無足輕重的留在這裏嗎？你以為我是一架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嗎？

    你以為我貧窮、低微、不美、緲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嗎？

    你想錯了，我和你有一樣多的靈魂，一樣充實的心。

    我現在不是以社會生活和習俗的準則和你說話，而是我的心靈同你的心靈講話。”

    “那天，我真是個懦夫……”

    “嗨，我想……我能為你做點什麽嗎？”

    “我需要，最狂的風，和最靜的海。”

    “謝謝你，老師……”

    這些畫麵，細細碎碎的，偶爾才在夾縫中閃爍出來。稍微清醒時，也有些其他的碎片，會隱約的從外界艱難地滲進來，伴隨著新生兒本能的啼哭聲，“哇”的一聲的淹沒在新時代的浪潮之中。

    “是個男娃！”

    “真乖！”

    “……”

    但見赤光繞室，雲氣五色，日光晦暗，怪風狂起。

    床上婦人斜躺著，溫柔地注視這個幼小的生命。

    眾人笑容燦燦，一個老者撚須感慨道：“天降異像，公子來日必定人中……”

    話音未落，他一個趔趄跌倒，地麵劇烈晃動，猶如巨龍吐息，卷天動地而來！

    大地在怒吼！無數的桌角“吱吱”的叫喚著，碗筷瓶蓋也不甘落後地一腦門往地上撞，發出一些“砰砰”的碎裂聲。

    此時的廂房內外，許多人猝不及防，倒在地上。

    房屋崩塌，雷電晦冥，好似天崩地裂

    眾人七足八手，東倒西歪。

    不少人磕破了頭，跌跌撞撞爬起來，兩腿卻顫顫發軟，頭頂血流不止。

    男人們吼叫聲、女人們的哭泣聲混成一團，濃重的血腥味開始侵占這座城市。

    天空之中綿雲流轉，夕陽霞火燃燒著天際，籠罩著整個城市，夜晚即將降臨。而後，如同吹響警報的號角，一個惶然的聲音劃破了這片如血的夕陽：

    “地龍翻身了！”

    “翻身了！”

    幾個丫鬟慌忙地護著孩子離開廂房，美貌婦人也在丫鬟的攙扶下艱難移動。

    霎時，天降異物，直直地撞在那個婦人頭上，血光四濺，一位偉大的母親就此香消玉殞。

    “不！”

    一個男子絕望地嘶喊，想衝過去，卻被人死死拉住。

    “建中靖國元年，八月甲申，江陵地震；辛卯，巴州大震，江陵再震；青城、青神二縣終日地震；峽州、嶽州亦震。壞官私廬舍、城壁；這時，荊北複大震。或數刻不止，有聲如雷，樓櫓、民居多摧覆，壓死者甚眾。”——興史

    白骨露野，人如草芥。

    “爹，娘，你們不要走……”

    “啊啊啊……我的手，手……哥，你……”

    “嘿，發財了，爹，糧食的價格可以翻十幾倍……”

    “大人，這次賑災又能大賺一筆，嘿。”

    “你要幹什麽！”

    “殺你全家！”

    “這麽多災民，叫我如何處置是好？”

    “狗官貪贓枉法，利用職務之便私自挪用糧款，罪誅九族！”

    “大人，下官身遭誣陷，請大人明察！”

    “屈打成招，百口莫辯！”

    “劫獄啦！快來人啊！”

    “你為什麽不走？”

    “我…我至死都要做個清白人，你們殺了我吧！”

    “我輩儒生貧賤不移，所求不過四事而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樹欲靜而風不止……”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

    ——————————

    時間回溯八月甲申那日夜晚。

    灰雲，黑地，哀嚎遍野。

    視野在地平線上拉近，大地已經停止了震動，昏暗間所能見到的一切似乎都給人以狼藉之感，濃重的血腥味衝擊著人們的味覺。

    四周無處不是殘骸、廢墟，甚至城中的河路中都能看見漂浮的屍體，舉著火把的衙役和軍隊在城中奔來走去。

    不久後，餘震如約而至，同時，烏雲密布，狂風暴雨，將更多的絕望降臨在這座已成廢墟的城市間。水流衝洗著最後的鮮血，屍體被浸泡在水中，一具又一具。

    閃電有時在天空中劃過，在死氣沉沉的城市上空勾勒出黑色延綿的輪廓。

    幾個丫鬟在屋簷下躲雨，其中一個手裏抱著繈褓，裏麵正是宋建輝。

    “穿越時空？天譴？”看著自己柔軟的小手，他喃喃自語，悵有所失。

    “如雲，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還是沒能陪伴你走完走後一程……”

    “顧老師，你還好嗎？”

    顧朝陽——他的恩師，腿有點瘸，其貌不揚，茫茫人海中的一粟，卻似他生命中的璀璨明珠。

    經曆過黑暗時期，因為叛逆，被紅衛兵批鬥過很多次，曆盡磨練，卻總笑著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宋建輝父母離異後，把他丟到親戚家撫養，唯有顧老師不離不棄，堅守在他身邊。

    記得他拿到斯坦福大學全額獎學金時，老師激動得老淚縱橫。

    如今恩師年邁，老年癡呆，膝下無子，他本該守在身旁照看。

    奈何彈指之間，已然隔世，想到這裏，宋建輝眼神有些黯然。

    顧老師和他一起守護了如雲近二十年，現在一切都成為過往。

    夜空之上，雨停了，空氣恢複了爽朗，整個城市卻彌漫著蕭瑟之氣。一縷秋風拂過，讓樹枝搖曳、吟唱，似乎在訴說，又似是在傷感。

    “別了，我親愛的老師，”他輕輕低喃，“別了，如雲mèi mèi。別了，我親愛的祖國，那些救助過我的人和我愛的人。”

    透過繈褓的縫隙，他瞅著黑沉沉的天空，字正圓腔的輕語道：“你好，世界！我想……和你談談！”

    一個丫鬟瞪大眼睛，目睹了這驚人的一幕。嬰孩表情豐富，乃至低語。

    那個丫鬟渾身哆嗦，一副見鬼了的模樣，揉揉眼睛，卻又發現嬰孩安詳熟睡，好似一夢千年。

    她抬起頭，夜色撩人，在迷蒙的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一個混亂的時代，可在這時代之後，仿佛又將迎來一個嶄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