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他日若遂淩雲誌 敢笑黃巢不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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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夏時節,鳥唱蟬鳴。

    溫煦的陽光透過斑駁的窗格傾瀉在一個稍顯破舊的小木屋裏,梔子花香從不遠處的樹林飄來,清淡又馥鬱,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又摻雜躁動著的習習涼風,清爽宜人。

    光與影交錯,疏條相映,淩亂不堪的胡須,丘壑縱橫的輪廓,眼角皺紋層疊,折射出一張布滿風霜的老臉。

    歐鵬被綁在木屋裏,沒有想象中的折辱,也沒有被直接送官,這是他來到李家莊的第三日。

    這三天一直被好酒好肉招待,雖然兄弟幾個被分開,倒也舒坦,要是小龍山的兄弟過來要人,他也決計美言幾句。

    他又想到自己在綠林闖蕩數年,得了一個“摩雲金翅”的偌大名頭,結果栽在一個小鬼手上,心中便有幾分忿然。

    他靜靜地看著窗外悠然浮動的白雲,貪婪地吮吸著外麵那素雅的清香。

    昨天的晚餐是一個名為火鍋的食物,肉汁飽滿的鮮羊肉配合著辛辣無比的小米椒,那種觸電般的快感,至今還讓他的舌頭忍不住分泌唾沫。

    還有那清涼爽口的啤酒,淡淡的苦澀混雜著絲絲麥香,讓他感到肚中饞蟲鑽得心窩裏直癢癢。

    想當年,他在荊東營裏也是意氣風發,好酒好肉,逍遙快活。

    可惜年輕時脾氣太衝,一心想幹點大事,看不慣軍都貪墨兄弟們的錢兩,就起了衝突,結果幾拳打得那人昏迷不醒,隻能收拾細軟離開。

    離開時,有幾個兄弟也受不了那鳥氣,就跟著他一起出來闖蕩。

    被官府通緝後,隻能落草為寇。

    這些年東奔西跑,時常曉風夜行,他倒也自在。

    不過夜深人靜時,難免會想起家裏孤獨年邁的老母,那一瞬間,心裏便難過得像是海綿蓄足了水,一碰就會溢出來。

    誰人父母不希望自家孩子鯉躍龍門,騰達世間?

    蒼天如可問,赤子果何辜?

    ————————

    暮色漸落,月上柳梢,此時田野裏蛙聲如潮,溪水叮咚,皎皎如畫。

    吃完晚餐,他抬頭望著夜空,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銀色的月亮,隻感滿目荒蕪,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思緒湧上心頭。

    平日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哪有閑心思理會這些,現在呢?

    細想一下,世間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閑事?

    隻聞豪傑棄官走,不見東海大潮落。

    忍看壯士負離恨,莫問蒼天懸日月。

    低眉看盡水東流,仰頭望斷雁南飛。

    一聲長歎一聲雷,天下英雄不勝悲。

    他正自哀歎,忽聽“吱呀”一聲長響,木門被打開,隻見外麵走進來兩個人,一人濃眉目朗,平頭正臉,便是那日與他交手的厲害年青人。

    另一人五官端正,唇紅齒白,像是一個文弱書生,也有點眼熟,不過他一時想不起來。

    隻聽那書生吩咐道:

    “邢大哥,麻煩你給他鬆綁,我想單獨跟他聊聊。”

    “少爺,這樣隻怕不妥吧?”那青年人說道。

    “沒事,這是我的誠意,放心吧!”那書生說道。

    片刻後,屋內便隻剩一張圓桌,兩張木椅,幾個茶幾,以及歐鵬和那文弱書生。

    燭光跳躍,夜風潛入,兩人相對而坐,相距不過一兩米,歐鵬心裏暗自尋思:

    “原來這書生才是正主,此時這般近的距離,我若想下手,有十成把握可以擒住這書生,到時候威脅他們放掉自己和兄弟,再取走些銀錢,豈不又是一條快活好漢!”

    隻聽那書生笑著抱拳道:

    “在下李熙泰,見過前輩。”

    話語未落,李熙泰已經伸出小手,便要與他握手。

    他兀自冷笑,隻覺這小子嫩得緊,不識江湖險惡。

    他有意給李熙泰一個下馬威,於是也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隻是肌腱微微發力,登時骨骼被擰得哢哢作響。

    兩人握手的一瞬間,屋內的空氣仿佛陡然間被抽幹,令人幾乎窒息。

    驀然之間,歐鵬發覺自己握得不是一個軟白小手,而是一塊剛硬無比的鐵塊!

    屋內一片死寂!

    歐鵬心中一驚,暗歎道:這小鬼不簡單!

    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裏,李熙泰緩緩收回右手,他隻覺骨頭酸軟不堪,縱然他天生神力,又用內力聚氣掌心,此時也隻能驚歎這大塊頭確有幾分蠻力,不過他不動神色,沉聲道:

    “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談談了吧!”

    歐鵬嘿地一笑,說道:

    “小鬼,你想和我談什麽?”

    李熙泰笑道:

    “當然是你以後的當算。”

    歐鵬神情有幾分不屑,斜視著他,粗著嗓音道:

    “嘿,你這小鬼,真有意思,想和老子談甚麽?老子走過的路比你吃過的鹽還多,你還是回家多吃幾口奶,想想怎麽娶媳婦吧!哈哈哈哈哈哈……”

    豪邁的聲音震天響地,引得屋內燭火忽明忽暗,好一個反客為主!

    李熙泰並不惱怒,將桌上茶杯輕輕推過去,真誠地笑道:

    “這是我家鄉的茶,雖然比不上龍井普洱之類的好茶,試試吧!”

    歐鵬微微一愣,隻覺眼前年輕人有幾分氣度,輕輕啜飲一口,便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聞著清洌的茶香,李熙泰仿佛在與一位熟識已久的老友交談,又道:

    “這些年在外麵闖,不容易啊!”

    這話一出,歐鵬的心頭登時閃過幾分詫異,那江湖人特有的唏噓嗟歎出現在這般稚嫩的嗓音中,讓他神似恍惚。

    隻聽李熙泰好似神經質般,自顧道:

    “每天過著像惡鬼一樣的生活,為了出人頭地,為了生存而肆意搶奪殺戮、不斷奪走別人的性命,被人憎恨厭惡,遭人追殺,死到臨頭時,發現自己這麽拚命卻一無所有,甚至連自己為什麽而活都不知道,這樣蹉跎一生,真的快活嗎?”

    歐鵬似懂非懂地聽完這段話,大抵也知道他在嘲諷自己,於是揮臂力振,猛地拍打在桌麵上,震得茶幾嗡嗡作響,怒道:

    “嘿,灑家過什麽樣的生活,需要你這小鬼頭來教?老子跑江湖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

    李熙泰置若罔聞,淡淡道:

    “這幾天過得怎麽樣?

    睡得可曾舒坦安穩?

    還有,昨天的火鍋美味嗎?啤酒好喝嗎?”

    歐鵬聞言一怔,不作回答。

    “平日裏就吃這些嗎?”

    李熙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裹,“嘭”的一聲響,狠狠砸在圓桌上,隻見從裏頭滾出幾塊硬邦邦的熟牛肉,還有一團冰冷冷的米粒粘狀物。

    隻聽歐鵬兀自冷笑道:

    “嘿,我說你這小子真是不懂事,跑江湖的,哪有不得罪人的,逃到荒山野嶺,不帶點幹糧,難道餓死老子?”

    說實話,與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聊天未免太過無趣,心情稍顯煩躁,縱使這小子有幾分能耐,他也有七成把握立馬擒住這個小鬼。

    “這就是你要的快活?

    每天東躲西藏,不敢露麵?

    吃一頓,沒下頓?

    你難道不想,有一天,將這些醃臢狠狠甩在那些看不起你的人臉上,用飯粒渣滓塞滿他們的嘴,看著鮮血叮咚、叮咚、叮咚,一點一滴,慢慢的,一點一滴,慢慢的,從他們的額角滴落,然後死死攥住他們的頭發,把他們的頭狠狠擦在地上,逼他們用舌頭把流在地上的血舔幹淨嗎?

    李熙泰的聲音充滿魔性,神經質般地緩緩道來。

    歐鵬登時心頭一震,隨即眼中精光bào shè,大吼道:

    “你知不知道,老子得罪過誰?臭小子,老子告訴你,荊東營指揮使宋茂!

    手下幾千人,老子怎麽報仇?你告訴老子怎麽報仇?

    嘿,老子以前看不怪梓縣縣令兒子隨便強擄民女,就用手哢擦,擰斷他命根子,嘿嘿嘿,血灑了一地,他一直慘嚎,直到死在床上,結果呢?

    老子被追殺,救下的那個小姑娘直接被賣到妓院,每天被逼接客百十來人,最後被人剝光,曝屍荒野,還是老子給她收得屍,連她爹娘都不敢管?

    這樣的世道,你讓我怎麽辦?

    你告訴我怎麽辦?

    怎麽辦?!”

    話罷,他神情愴然,淚水竟爾滑落雙頰。

    李熙泰霍地起身,“砰”的一拳,猛然砸在圓桌上,大吼道:

    “這就是你當土匪的理由?”

    那歐鵬也驀然起身,眼中凶光暴起,森然道:

    “再說一個字!老子現在,就殺了你!”

    李熙泰緩緩從腰間抽出那把冰冷寒徹的軟劍,月光下,屈之力振,登時照出歐鵬那張滿是風霜的老臉,肅穆道:

    “可是,你不敢殺自己!”

    這話宛如當頭棒喝,歐鵬心頭一顫。

    “ài rén者,人恒愛之。

    shā rén者,人曰可殺。

    一個人如果連自己都不敢舍去,如何超脫無盡苦海,斬斷塵世間萬般煩惱絲?

    生,則大義不滅。

    亡,則死得其所。

    舍生取義,殺身成仁!

    你想自怨自艾,躲在這裏當一輩子土匪,還是跟我一起去改變世界?”

    李熙泰目光逼人,一字一頓道。

    此音一出,忽地狂風怪起,一抹月華照在他身上,看來倍感莊嚴,渾如一座屹立萬古的雕塑,好似神靈降世一般。

    歐鵬低下頭,隻覺眼前少年不能直視,低聲道:

    “你想幹什麽?”

    李熙泰雙臂張開,仰天狂嘯,氣力爆發,厲聲道:

    “殺!”

    歐鵬聞言大驚,此刻匆爾脫出殺字,竟似鬼哭神嚎,仿佛人世間便要腥風血雨,一時間,竟爾冷汗涔涔而下。

    他用顫巍巍地聲音道:

    “小子,你,你想殺誰?殺光貪官汙吏嗎?”

    李熙泰目光如刀,不屑道:

    “狗樣雜碎,焉值李某一劍?”

    歐鵬呆住了,喃喃道:

    “那……那你要殺誰?”

    星光滿天,屋內燭火通明,李熙泰目中神光湛然,緊握長劍,爆吼道:

    “上蒼!”

    “憑什麽有人矗立蒼天,俯視眾生?

    天地不仁,不要也罷!

    殺!

    管他諸仙神佛,不要也罷!

    殺!

    我自橫刀向天笑,負盡狂名三萬年!

    全部殺光!

    哈哈哈哈哈哈……”

    李熙泰仰天狂笑,倏地一劍斬在圓桌上,“砰”的一聲巨響,木桌爆裂,碎屑四濺!

    “他日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歐鵬渾身發抖,戰戰兢兢道:

    “這個世道,就是,這樣,你一個人,憑什麽……

    跟整個天下作對?”

    李熙泰忽爾狂嘯,他抬起頭,凝目眺望窗外的天空,肅穆道:

    “看,那是什麽!”

    歐鵬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夜空之上,漫天星鬥,那是一片延綿萬裏的璀璨星河,望之心潮澎湃。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啊,那是曹孟德與劉皇叔的煮酒論英雄!

    那是秦王掃**,諸侯盡西來!

    那是項王的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那是無數凡人舍棄凡胎,度化入聖的開端啊!

    曾經有多少英雄豪傑,風流人物曾仰望過這片燦爛星空?

    “看,這是什麽!”

    李熙泰目光迥然,筋肉收緊,驀然體內竄起萬般氣浪,“砰”的一聲驚天巨響,上身衣物全數離體爆裂,無數飛絮隨之飄零,那聲音直震屋瓦,梁上泥塵竟爾颼颼落下。

    **的肌肉暴露在空氣中,時間仿佛陡然凝固,他舉起手,奮力朝胸口捶落。

    “砰”!

    登時全身變得一片血紅,直如萬丈深淵爬出來的地獄魔神,向死而生,洗盡一身孽!

    撲通、撲通、撲通,生命之音波瀾起伏,那裏有一顆鮮活無比的心髒在跳動。

    隻要它在跳動,血液就會一直流淌,永不停息!

    歐鵬癡癡望向李熙泰。

    此刻,

    他麵對的

    仿佛不是少年,

    而是空闊到,足以讓落葉連綿不絕的——無盡森林!

    是深沉到,足以讓魚兒沉溺忘返的——汪洋大海!

    是寬廣到,足以讓鳥兒肆意翱翔的——浩瀚蒼穹!

    星光之下,李熙泰提起寒劍,平舉過胸,仰天吟道:

    “天涯何處覓佳音,世路茫茫本無心。

    不對浮雲生妒羨,且將熱血映蒼天!

    大丈夫當執三尺寶劍,血戰南北,縱橫當世,這才不枉此生。

    歐兄弟,你說是吧?”

    李熙泰凝目而視,緩緩伸出小手。

    歐鵬鬼神差使般也伸出大手。

    “啪”的一聲響!兩人掌心相接,宛如蝴蝶扇動小小的翅膀,誰都不曾想過,多年之後,它會膨脹成橫亙天際的颶風,狠狠地碾過所有人的人生。

    人生是一場豪賭,多年之後,歐鵬驀然回首:

    那人走時,隻有星光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