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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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

    雲崖,雨簾一側。

    經過一整夜充裕的睡眠,雖遠不足以康複,但司辰已覺得精神飽滿,不再感到那麽疲憊。

    此刻,

    他端坐於矮鬆之下,靜靜地聆聽著師傅的教誨。

    上官雲慈祥地看著盤膝於麵前的司辰,說道:

    “辰兒,自即日起,你將於雨簾後的山洞內悉心調養十日。在此之前,為師尚有一問,你也無需細思,想到什麽,直說便是!”

    司辰靜心閉目,

    “師傅請問。”

    上官雲問道:

    “你本是被遺棄的孤兒。二十年前,為師在外雲遊,將當時還是嬰孩的你帶回‘聽雨樓’。自你三歲那年,為師教你呼吸吐納起,到如今,你正式拜入師門已整整十七載。

    這十七載寒暑之中,為師將生平所悟之道盡數傳授於你,而師門之由來你也知之甚細,但為師始終未曾告訴你,當年祖師創立‘聽雨樓’時所悟之道究竟為何物。

    自古有雲,‘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如今,為師以此相詢。你且告訴為師,修真十七載,你所領悟的師門之道,是謂何物?”

    司辰沉思片刻,答:

    “當年祖師偶然得窺天道,於湖麵靜坐三日,聞飄雨之聲頓悟。弟子承蒙祖師恩惠,拜入門下,修習十七寒暑,所悟最深者,唯時空之變化也。”

    上官雲點頭,繼續追問道:

    “何謂時空之變化?”

    司辰答:

    “一息之間,目及千裏;一日之內,朝暮有時;一月之期,月盈月缺;一年之中,四季更迭;歲歲年年,星河流轉。是以,空隨時移,時亦易空。又或者,時有時尺,空有空度;尺度相衡,時順易空;尺度失衡,時反逆空。”

    ……

    “哈哈哈!……好!很好!好個時空平衡之說!”

    上官雲笑了,

    笑得那麽痛快,

    笑得那麽暢懷,

    仿佛要把百年的喜悅濃縮於一笑當中。

    ……

    “辰兒,你天資聰穎固然不假,然而,你這份對於‘時空’的悟性卻是天賦異稟,乃尋常聰慧之人所不能及也。為師虛度半生所悟之道,你隻需十餘年便頓悟,為師大感欣慰。

    然而,你仍需謹記,‘聽雨樓’祖師當年所悟之精髓,並非門內哪一種功法或道術,而是一種‘時空法則’。如今你已略窺門徑,日後若能活用之,方得大成;亦或開創屬於自己的道,待那時,六界之大,盡可遨遊。

    自此,為師自思已無可授之術……

    罷了,便讓你進入這‘水簾’之後,盡情感悟這天地之間最為精妙的‘時空之道’吧……”

    說罷,

    上官雲袍袖一拂,

    那‘水簾’頓起光華。

    之後,

    司辰消失於矮鬆之下。

    ……

    下一刻,

    上官雲默默地凝視著那幕‘水簾’,

    喃喃道:

    “辰兒,相伴二十載,你我師徒緣盡於此……

    自此以後,為師再不會以師自尊,唯以長者處之,望你於此簾之後苦思頓悟,得窺已道,則為師此生乃無憾矣……”

    言罷,

    那慈祥的眼眸間,

    緩緩流淌出兩行滾燙的淚。

    ……

    司辰睜開雙眼時,已入得簾後洞穴盞茶功夫。

    其實,司辰心中仍有不解。

    這‘雨簾’後的山洞,自孩提時,他和水冰琳就時常‘光顧’,隻是年紀稍長之後勤於修煉,卻是很久不來了。現下回憶孩提時在洞內玩耍的情形,並未發覺有絲毫蹊蹺之處,而二十年來,師父也從未提及。

    如今,師父讓他再入其中,絕非無的放矢,隻是頃刻間,實在難解其中奧妙。

    苦思無解,司辰隻得聊勝於無地在洞內四處尋覓。

    那洞穴並不寬敞,洞穴之內除了嶙峋的石鍾乳,便是光滑的石壁,除此之外,更無他物。

    司辰細細地打量著四周,腦海中一片迷茫。

    又過了盞茶功夫,司辰仍感覺一無所獲,無奈之下,司辰情不自禁地歎氣,

    “哎……”

    不料,

    不經意間的歎息之下,

    竟然聽到數種孑然迥異的回聲,

    時而遠,時而近;時而急促,時而悠長;時而高亢,時而低沉……

    “是了!”

    靈光一閃,

    司辰大喜過望,

    當下起身查看、摸索洞中的石壁,鍾乳……

    果然如此!

    ……

    司辰一念之間感悟頗多,旋即盤膝打坐,陷入沉思。

    良久之後,司辰臉上露出喜色。

    他走到‘雨簾’之前,聚氣凝元,一掌拍去。

    掌力之下,‘雨簾’頓開,一縷陽光從洞穴之外照射進來,在山壁和石鍾乳上反射出層層光暈;刹那之後,那瀑布流水複又續接,陽光經過水滴在山壁和石鍾乳上又形成另外一種光暈。

    自此,

    司辰終於豁然開朗!

    ……

    他靜靜地走到山壁前,一掌柔和之力拍出,山壁青黑之處登時由濃轉薄,漸漸清晰起來:

    此刻,

    那山壁如鏡,

    鏡中,一個中年男子在溪流間逐日奔跑,

    隻見那男子時而在溪邊,時而在水麵,時而又在山石草木之間……

    隻聽得司辰喃喃道:

    “師傅曾言,上代師尊感悟世間極速,身形飄忽,竟可逐日……若真如此,速達日時,則……則光陰漸緩!”

    司辰大駭,當下又去掌擊石鍾乳。

    ……

    隻見白發老者垂釣江中,江流甚急,魚遊甚緩,老者乃以力控魚鉤,鉤不隨江湧,堪堪止於魚吻前,魚近而食之,乃釣。

    司辰尋思,

    “聽雨樓第七代祖師,名曰‘時恒’者,以度天時聞名於世,不偏不倚,恰到好處……”

    ……

    不知不覺間,十日已過。

    司辰在‘雨簾’後的山洞內徹底感悟‘時空法則’,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待得出洞之時,已是第十一日清晨。

    此刻,

    司辰雖然心中大悅,

    但麵露疲態,更勝入洞之時。

    ……

    忽而,山風驟起。

    自山崖高處飄落一片竹葉,

    司辰微微一笑,

    伸出青光覆蓋的手掌在虛空中一陣快速的翻轉揉捏,

    那處虛空竟像是布匹一般,在揉捏之下產生漣漪、褶皺。

    竹葉落入其間忽然消失不見,

    片刻後,

    竟複出現於竹稍,

    細看之下,那片葉才剛剛脫離枝節,搖搖欲墜。

    司辰又抬手,駢指遙遙一劃,

    卻是在枝頭虛空處生生撕開一道泛著青光的裂口,

    而後,

    竹葉墜落,消失不見,

    下一刻,

    那竹葉突然出現,飄落於司辰眉間。

    ……

    “時空變換,玄妙如斯,奈何愚鈍,迄今方才感覺略有所悟……”司辰低聲細語道。

    ……

    終於到了拜別師門的時刻……

    此時,司辰垂首靜靜跪於堂下。

    上官雲滿是慈祥地看著堂下深深憐愛的弟子,不住地微笑點頭;語聆則規矩地站在一側,不安地揉捏著白嫩的手指,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裏滾動著晶瑩的淚花。

    司辰抬頭,目光堅毅地看著曾經朝夕與共的師父和師弟,瞬息之間,眼眸中飛速掠過十七載寒暑共度的畫麵,其中,偶有感悟之處,又是那麽冗長,仿佛呼吸瞬間已逾千年……

    “好!很好!……”

    上官雲絲毫不掩飾心中的激動。

    然而,

    在司辰眼中,

    這一刹那,昔日健朗的上官雲仿佛蒼老了數十年。

    ……

    拜別師門之後,司辰毅然下山。

    帶著臨行前師父的囑托,

    帶著對這雲霧繚繞的白山黑石間無比的眷戀……

    “壯士將遠行,

    嚴慈望塵煙,

    萬裏關山渡,

    扶搖向青天。”

    ……

    此刻,

    進一步感悟天地間‘時空法則’的司辰在時空交錯的空間來回穿梭。

    ……

    半日之內,

    已然進入西疆邊陲。

    終於,

    司辰一腳踏出虛空,已然來到“風韋鎮”1。

    這是一座西北隅邊陲小鎮,鎮中約百十戶人家。

    自古以來,西域寒暑甚烈,陰晴無常,穀物不興,惡獸猖獗,民生疾苦。一年之中,平民多以植草雜糧為食,每逢幹旱、洪水來襲,慘死暴斃之人數以千計,其潦倒終日,可見一斑。

    司辰仍舊是以往打扮,一身白衣素袍,長發不髻,玉帶輕靴,不累輜重,瀟灑自在。

    鎮中有一酒館,名曰“望東居”,顧名思義,大約是西遷的僑民思鄉心切之故。

    此刻,司辰坐於酒館臨近街尾處,安靜地品嚐著西域酒漿“霞珠”。

    相隔丈許範圍內,西、北、南各有一鄰桌,隻聽得觥籌相勸,酒客之間,天南地北,胡說一氣。

    索性不急,司辰倒也不介意聽聽這地方瑣碎。

    ……

    “石兄可知,近日,西邊百十裏靈山2之中,時常有霞光隱現,有人傳言山中似有天材地寶出世。”

    “略有耳聞,但我以為多半不實。難道你忘了,我等世居此處,幼時就聽祖輩常說這靈山深處有十位巫妖,修煉巫術左道,善攝人魂魄。似此等妖魔盤踞之地,又怎會有什麽靈寶出世?”

    “巫妖之事,雖素有耳聞,但我等從未見過,亦恐長輩以訛傳訛。”

    “我倒聽聞,曾有山中獵戶追逐野兔進入密林深處,無意中發現巫妖練法,險些喪命。獵戶歸來大病三日而暴斃,死前說這巫妖皆人首蛇身,凶殘至極,不知所言是真是假?”

    “列位兄台,我等身處西荒不毛之地久矣,經年累月苦不堪言,天災橫禍不斷,每年枉死之人多矣;就連這山中凶獸猛禽傷人害命之事亦不在少數,何足怪哉?如今,世道不太平,我等尋常百姓,身無長物,但求三餐溫飽,何必去作那癡人之夢?”

    “吳兄所言甚是!我等碌碌之輩,隻宜俯首蒼天,苟全此生,乃感萬幸矣!”

    ……

    “巫妖?人首蛇身?莫非是那魔道妖孽!”

    司辰心念至此,當下決定前往靈山一探,旋即提壺端杯,來到那群食客麵前。

    “諸位兄台,在下生平偏好奇觀異聞,日前遊曆至此,適才聽得議論,甚覺有趣,欲往觀之,但不知這‘靈山’之中除了珍寶、巫妖之傳聞,可還有其他?”

    那被稱為“石兄”的是一位粗獷大漢,方臉闊鼻,黑髯咧口。他抬頭瞟了一眼司辰,見他白白淨淨、風綽儒雅,心中大感不悅,當下沒好氣地說道:

    “靈山大凶之地,往則橫死。你一柔弱書生,隻宜舞文弄墨、吟詩作賦,若覺人生乏味欲尋短見,可另尋他處,換個舒坦死法。”

    眾食客聞言哈哈大笑。

    司辰倒也不惱,從懷中摸出幾塊碎銀,輕輕放於桌上,繼而微笑道:

    “在下誠心相詢,還望指教一二。”

    說罷,眼神示意。

    那被稱作“吳兄”的卻是尖臉細目,八字胡須,眼神狡頡。隻見他細細打量司辰片刻,擠出一副笑臉,

    “這位公子儀表不俗,膽色過人,莫非是位修仙問道的高人?”

    司辰答:

    “兄台慧眼,在下道行粗鄙,僅略知一二。”

    那“吳兄”笑道:

    “靈山方圓百裏,樹茂林深,惡獸橫行確實不假;至於那‘巫妖’之說,卻是此地坊間雜談,雖流傳甚廣,卻無人敢往考證。再者,聽聞山中人跡罕至之處,異株、珍草生長繁茂,然畢竟山腹之地凶險萬分,故而極少有山民敢往尋覓。除此之外,我等便再無知曉了。”

    司辰微笑答謝,而後轉身走出酒館,向西麵而去。

    ……

    酒館內,

    “石兄”和“吳兄”對視一眼,眼神詭譎而淩厲。

    隻聽那石姓大漢皺眉道:

    “這些日子陸續趕來大批正道修真者,教主閉關多日未出,教內諸位長老又在總壇安逸納福,我等勢單力薄,眼下情形著實棘手。”

    吳姓男子冷笑一聲,

    “哼!天堂有路不肯走,地獄無門自來投!那靈山是何去處?長老親至尚且小心謹慎,何況這些正道小輩?我等隻需……”

    他示意眾人圍過來,之後那聲音悉悉索索,卻是再也聽不清了。

    ……

    且說司辰離開“風韋鎮”後,一路向西。

    ……

    此刻,司辰立於一塊嶙峋的岩石之上,極目遠眺,隻見前方有一片南北縱貫數百裏的山脈。

    司辰尋思,按腳程推算,一路行來將近百裏,前方那片山脈估計便是酒館眾人所提到的“靈山”。隻是眼前這山勢異常怪異,尖峰交錯,仿若犬牙,雖名叫“靈山”,哪有半點靈氣?

    司辰也不在意,跳下岩石,便往那片如犬牙的大山走去。

    ……

    約行十餘裏後,司辰鑽入一片參天密林。

    林中古木高聳,雜草叢生,光線稀薄,雖然已是正午時分,在林間行走卻感覺不見天日。

    腳下泥土微潤,葉表薄霧不幹,想是終年日照不足所致。耳畔時而傳來野獸嗚咽,怪鴉哀號,或是毒蛇吐信的絲絲聲。司辰全神貫注,小心向前。

    一路上,鋸齒花豹、花斑大蟒、利爪凶猿倒是見識不少;甚至還有散發著惡臭的劇毒魔葵,張牙舞爪地揮動著藤蔓,飛禽走獸從旁而過無一幸免,盡皆葬生其腹,化作膿血。

    司辰藝高膽大,全然不懼,若有來犯,以力斃之。然而,才過了盞茶功夫,他就已經斬殺猛獸七頭,一身潔白的衣衫上遍布星星點點的血跡。

    司辰當下皺眉,似這般走法,不知還要斬殺多少惡獸,雖不足懼,但總是麻煩。思索之下,司辰提氣拔地而起,在古木枝幹間騰躍穿梭起來。

    忽然,嘈雜的沙沙聲傳來,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司辰頭頂掠過。那黑影約三丈長,五丈寬,隔著層層厚葉向前方疾馳而去,刹那間便消失於密林深處,根本看不清是何物。

    司辰蹲在粗大的樹幹上,透過濃密的樹葉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看去,隻見前方約數十丈處似乎隱約可見五色光芒閃爍,當即腳下一蹬,往那閃光之處尋去。

    終於,

    飛越近百根枝幹之後,司辰發現了那團五色光。

    ……

    隻見一隻五彩斑斕的巨鳥呈現於眼前。

    那巨鳥高約兩丈,渾身長滿五色翎毛,頭頂一個扇形金冠,赤紅色的鳥喙鋒利無比,一雙古銅色的利爪狀如彎鉤,閃爍著寒光。

    此刻,那巨大的鳥爪之下踏著一隻健碩的猛虎,猛虎背腹多處血洞,料為鳥爪洞穿所致,正汩汩地湧出鮮血,猛虎劇痛之下嘶吼掙紮。那巨鳥聞之似煩躁不耐,目露凶光,猛地低頭而下,鋒利的鳥喙登時戳爛猛虎頭顱,爆起一片血霧,那猛虎未及出聲就已一命嗚呼。

    “五色翎羽,頭戴金冠,狂躁凶殘,此物莫非就是《異獸錄》中記載的西方凶禽——狂鳥?3”

    司辰正喃喃自語,措不及防腳下“哢擦”一聲,腳跟後樹幹表皮吃重不起,龜裂掉落。

    一驚之下,那狂鳥已然發覺,目中凶光逼人,尖嘯一聲,張開巨翅就要向司辰衝來……

    1《山海經·大荒西經》有人名曰石夷,來風曰韋,處西北隅,以司日月之長短。

    2《山海經·大荒西經》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豐沮玉門,日月所入。有靈山,巫鹹、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

    3《山海經·大荒西經》有五采之鳥,有冠,名曰狂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