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糾葛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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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辰突如其來的一句“不對”把在場的所有聆聽慕心冉講述的人驚得一愣,就連柳寒衣也呆呆地看著司辰。
然而十餘年相知相交之下,柳寒衣深知司辰的秉性,他雖一時不解,仍固執地選擇相信司辰。
此刻,他平靜地望著他,耐心地等待著隨之而來的下文。
除了柳寒衣之外,另一個向司辰投來信任目光的便是淩嫣然,在她心裏,司辰的話她是無條件相信的,沒有、更無需問為什麽。
司辰脫口而出時,目光凝視望著前方一片虛無,他專注的模樣甚至顯得有些呆滯,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意亂神迷。然而,這正是他想達到的效果。沒有一個人知道,此刻,他正用一縷細微的餘光監視著慕心冉神色的細微變化。他如願以償了,雖然她掩飾得很及時,他仍然察覺到了她刹那間的慌亂,這就夠了!
……
司辰輕搖腦袋,深深地皺了皺眉,像是竭力從冥思中解脫出來,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方才緩緩道來:
“前者,依村長所言,‘不死樹’的神力來源於‘盤古’血脈所化,混沌破除後,天地間已無永恒。是以,以神祗之偉力尚且不能企及‘永生’,何況一神力衰竭之樹木?
且‘不死樹’在神界之時,未曾有神祗動過‘永生’的念頭。可見,對神祗而言,‘不死樹’根本毫無作用!是也不是?”
說到此處,司辰略一停頓,麵帶詢色地看向村長。
村長拂須,微笑點頭,
“少年人心思細膩,的確如此!‘不死樹’縱然是神株,然而對隨天地誕生而降世的神祗而言,其實並無甚顯著功效。”
司辰會意,繼續說道:
“既如此,那麽何來‘長生’一說?”
柳寒衣此刻似乎略有所得,笑問道:
“你的意思是,神祗尚且有宿命終結,何況於人?”
司辰微笑點頭。
方之南插話道:
“那早早以前那些被‘不死樹’加持靈魂的凡人又如何解釋?”
司辰並未看向方之南,卻是盯著慕心冉說道:
“方師兄僅注意到那些靈魂曾經被‘不死樹’加持,又可曾注意到,他們被‘加持’以後又何嚐不是依舊在麵臨時光的驅逐?或許,隻是比凡人死亡後,魂歸地府要好一點罷了。”
慕心冉被司辰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有些不適,卻依然保持著鎮定自如的模樣,
“辰師兄所言不無道理,‘長生’之事,數千年來,蔽派曆代先輩雖殫精竭慮、孜孜求索,但畢竟仍處於摸索階段,並不敢妄下斷言。然而,即便如師兄所言,‘不死樹’神力加持,依然對靈魂‘長生’有著促進作用,這總沒錯吧?”
司辰微笑點頭,
“好吧,咱們姑且不論此‘長生’究竟是否是真正的長生,就順著這個思路說下去。以目前的情形而論,‘長生莊’曾經潛伏於‘不死國’的弟子中,確實有人福緣深厚,得到過神力加持,那麽這些人的靈魂至少應是長存於世的,而‘不死國’或者‘長生莊’都把這種有選擇性的神力加持歸因於‘機緣’,那麽這份‘機緣’便是通往所謂‘長生’的道路上的最飄忽不定的關節。
眼下,‘長生莊’既然希冀在探索‘長生’一途上有更多發現,何以放著現成的‘永生之魂’不去研究,反而非要先行趕來探查‘不死樹’生長情況,從而去求證那‘**不滅’之法呢?以此論之,豈非舍近求遠,舍本逐末?須知,對於修真者而言,一副永生的靈魂遠比一具不朽的肉身要重要的多吧?”
司辰一番言語說得慕心冉和村長均皺起了眉頭。
柳寒衣最先反應過來,一直笑而不語。
淩嫣然等人剛開始不甚明了,隨後漸漸轉為一臉嚴肅,到後來,他們明顯聽出了司辰言語中對慕心冉適才所言的存疑態度,不待司辰話音落下,便齊刷刷地看向慕心冉。
這一切,司辰盡數看在眼裏。此刻,他依舊一副雲淡風輕的神色,仿佛自己仍舊是個聆聽者,什麽也沒說過一般,靜靜地等待著慕心冉的辯駁,暗地裏卻更加耐心地關注著慕心冉神色的細微變化。
……
片刻之後,
慕心冉意味深長地看了司辰一眼,旋即笑道:
“辰師兄才思敏捷,師妹我佩服之至。然而,師兄適才語露鋒芒,顯然對心冉所述之情不以為然。
有關‘長生’之事,蔽派已苦尋數千載,前前後後曆經數十代先輩,至今仍未有所建樹,莫道是師兄不信,就連我輩‘長生莊’弟子,亦不乏揣度之辭,並不足怪。
之前,我已說過,先輩之中確有厚德之人受神力加持而達靈魂不滅,這點相信村長可以認同……”
說到此處,慕心冉美目一轉看向村長。
村長麵無表情地點頭示意。
慕心冉繼續說道:
“而那些先輩們終因修為提升過緩,最後被飛逝的時光磨礪成失去意識的遊離魂魄亦是事實。魂魄失去意識後遊離於六界之中,根本無跡可尋,又如何談及研究一說?師兄如若不信?可問問村長,當年受加持的‘不死國’村民之魂魄如今安在?”
說到此處,不待司辰發問,村長已閉目搖頭,
“確如這位姑娘所言,據說那些先輩之民肉身死去之後,均不知魂歸何處。”
慕心冉點頭,
“‘永生之魂’無跡可尋,自然也就無法研究;更何況,失去自主意識的魂魄,又如何著手研究,倘若施法不當,觸及其自保本能,輕則傷人,重則自毀,這一點諸位總不會想不通吧?
本門以醫術聞名,在體魄滋養、授神續命方麵的研究以曆千載,若說對‘長生’一途有把握之事,也必然以此為由更近實際;反觀那靈魂加持的福緣之事倒顯得虛無縹緲,不著邊際,豈可作為主業?
我之所以來此,亦確實因師門在研究‘肉身不滅’時有所感悟,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出此下策,令我潛入‘不死國’探查情況。
現今被師兄所擒,為保師門名譽,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已詳述,身為階下囚,但憑師兄、師姐們發落便是!”
慕心冉薄唇跳動、舌燦蓮花,義正言辭地一口氣說完,之後,便閉目翹首不語,一副悉聽尊便的架勢,那番言辭雖然聽起來波瀾起伏、飽含慍氣,但她的模樣卻如小女子撒嬌負氣一般,著實令人我見猶憐。
司辰瞟了一眼還在負氣的慕心冉,微笑不語。
柳寒衣卻是打了個哈欠,隨後閉目養神。
方之南見狀,卻是心下不忍,出言和解道:
“額……村長、辰師弟、柳師弟,你們看,心冉師妹話也說了,以我觀之,師妹之舉雖有冒失,卻也因師門淵源與‘不死樹’關係密切而起。眼下情形,好在師妹她也未曾有出格之舉,是否可以看在‘浩然正氣盟’和修真同道的份上,將此節暫且擱置?切莫忘了,我們此行的主要目的還是在南疆探魔之事上,在未及了事之前,多一份人手便多一份力量,實在不宜多生紛爭啊。”
司辰看了一眼方之南,又看看慕心冉,最後再看看村長,眉頭深鎖,張口欲言又止,似極其糾結苦惱。
柳寒衣眯著眼睛故作不知。忽覺有一股微弱的暗勁輕扣足尖,原來是司辰暗中授意。他偷偷瞟了一眼司辰的模樣,暗自好笑,心道:“好你個壞小子,這是要我配著你唱戲!”
“唉……心冉師妹,你確實糊塗啊!師命固然難違,但大義又豈可輕背?也罷,看在同道的份上,我們可以原諒你,但此間主人的意見卻是不得不聽。”
柳寒衣說罷,一臉苦澀地看向村長,眼神中包含著哀求之色。
村長觀其神色已知大概,當下擺手歎息道:
“罷了,罷了!都是上古禍亂所致,奈何遷延至後世?我觀你等皆是當世正道之有為青年俊傑,且確實並未造成什麽損失,此事就此作罷便了。”
柳寒衣大喜,
“村長高義,晚輩等不甚感激。”
司辰此刻方才恢複麵色,和柳寒衣等人一道拱手向村長致謝。
而後,司辰目視眾人,特別是在與蘇暮雲和淩嫣然目光交匯時稍作停留,畢竟兩位師妹方才並未表態。
蘇暮雲微笑點頭;淩嫣然一直嘟著嘴,但蘇暮雲偷偷扯了下她的裙擺之後,她還是勉為其難地點頭了。
司辰詢問過後,再次看向慕心冉,隻見她仍舊閉目不語,全無悔意。司辰倒也不惱,當下笑道:
“心冉師妹,作為此間主人的村長既然已經原諒於你,況且,你之所以有此舉動,也是師命難違,情有可原,故而我等作為同輩師兄妹的自然也就不再相逼。適才多有得罪之處,還請師妹見諒!”
說罷,司辰拱手作揖。
慕心冉耳中聽得清楚明白,此刻司辰已然給足了她麵子,如何不順勢而下?隻見她似從沉睡中蘇醒一般,緩緩睜開眼睛,目含柔光,環視了一圈。
那滿目委屈、楚楚可憐的模樣竟然使得司辰等一幹年輕男子都覺得窘然,非但如此,就連蘇暮雲都有些覺得適才對她確實逼迫太緊,此刻話說開了反而覺得過意不去。隻有淩嫣然皺著眉頭,一副我才不信的樣子。
慕心冉微微欠身謝禮,柔聲道:
“多謝村長前輩原宥,多謝諸位師兄、師姐同盟之誼,心冉深感愧疚。既蒙不棄,定當全力配合諸位師兄、師姐專心徹查魔道之事。此間之事,既然無果,待回到師門再向師尊請罪便是。”
……
待得眾人辯解完畢已是子醜交替時分。
在阿堯的指引下,司辰等人走回村落,略作告別之後便四散開來各自回到客居小樓休息。
小院內,
年邁的村長佝僂著背脊緩緩向外走去。
……
原本月朗星稀的天空忽然開始飄起零星細雨。
靜謐的湖岸邊上,村長默然而立,目光呆滯地看著平靜的湖麵。
片刻之後,村長身後的細軟草地上傳來悉悉的腳步聲。
腳步聲一直拉近到村長身側,便停止了。一個白衣男孩靜立在佝僂的老者身旁,正是阿堯。
村長並未轉頭看他,隻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阿堯,她說的話,你信嗎?”
阿堯伸出白皙的小手,撓撓圓圓的腦袋,
“姐姐說的半真半假,不能全信!”
老者混濁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他終於伸出枯槁的手輕撫著孩子的腦袋,
“是啊,你一個孩子都能看得出來,雖然他們初涉此事,但相信聰慧如他們一定也能看出來些端倪的……”
阿堯聽得似懂非懂,又繼續問道:
“爺爺,你為什麽不將實情告訴司辰哥哥?”
佝僂的老者聞之一怔,旋即又笑道:
“孩子,你長大了!不是爺爺不願意說,隻是還沒到時候。你要記住,人這一輩子會碰上很多事情,有的事越早知道越好。然而有些事情,卻必須不早不晚,恰到好處,在合適的時機去了解,將更有利於判斷和抉擇。這些你隻需記住,眼下你不明白,將來你總會明白的……”
……
小樓內,
柳寒衣合衣躺下,司辰倚靠在窗棱邊品茶。
“你今日放過慕心冉,可是準備順藤摸瓜?”柳寒衣閉著眼睛輕聲問道。
“你早已看破又何必問我?”司辰微笑地品了一口茶。
“你知我知,那心冉師妹又何嚐不知?隻怕她並不那麽容易露出破綻。”柳寒衣翻了個身,側臥於木榻一側。
“那又如何?她總歸是有所牽掛的,有牽掛便會有破綻!”司辰眼眸凝視遠方,閃過一絲狡黠。
“你越來越像隻狐狸了!”柳寒衣調侃道。
“哦?我倒覺得我更像隻老鼠!”司辰笑道。
“別!天下老鼠若都如你一般,那貓都要被活活氣死了!”柳寒衣再次調侃道。
“好了,有完沒完?可是恒嶽不在沒人鬥嘴,覺得不痛快了?”司辰故作嗔怒。
……
南疆的夜風薄如蟬翼,大山之中的夜雨細如芒尖。
曾幾何時,過往的一切,就這麽安靜地發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