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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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場攝影器械還在運轉,所有工作人員上至導演下至學徒還在聚精會神地拍攝。

    而謝晏的世界,卻靜止了兩秒。

    他走神了。

    這個失誤很細微,也不易察覺。

    對麵的配角正要說出下一句台詞,導演戴宣忽然喊了“卡!”,嚇得配角以為自己又犯了錯。

    細心的戴宣在監視器中發現了謝晏的不同尋常,詢問的眼神向他看去。

    謝晏正回視線放下手中杯盞,向戴宣擺了擺手示意沒事。待到化妝師助理們朝他一擁而上時,目光又不由自主去尋找剛剛那個淡粉的身影。

    ……卻找不到了。擋在他身邊的人太多。

    他垂下眼睫,眼底浮現出了古裝少女的形象。

    櫻色的襦裙外籠著輕紗,水紅腰帶束住了纖細的腰肢,一張臉嫩白明麗,眼眸清澈唇色瑩潤,銀簪點綴在柔順的黑發上,鬢裏斜插了枝新鮮的粉紅芍藥,將一張臉襯得越加靈動。

    身姿玲瓏,麵目姣好。

    仿佛一朵粉紅嬌俏的櫻花成了精。

    仿佛剛長大的幼清公主,就應該是這樣的形象。

    謝晏往常見到的鍾盈是打扮柔和的,抑或是妝容不合襯的,不似今天這般嬌豔靈巧——

    實在有些漂亮動人過了頭。

    眼睛一轉,恰好就在遠處的人群裏捕捉到一片粉紅衣角,他心念微微閃動。可下一秒,聒噪的小陳助理就擋住了他的視線。

    “晏哥晏哥,今天——”

    謝晏的眉心不耐地蹙起來,掀起眼皮看向小陳。

    小陳被謝晏這一眼看得心裏發毛,不知自己又哪裏惹到了這祖宗,好在很快,導演便讓所有演員進行拍攝準備。

    謝晏收斂心緒,快速將自己投身於角色。

    他是一名演員,一名技巧純熟經驗豐富的演員,知道如何在工作時調整自己。

    內斂清貴的太子望舒再度上線。

    茶樓清談的這條戲終於完美完成,和謝晏對戲的配角演員也終於能夠大喘一口氣,擦了擦額角不存在的汗水。

    接下來就要拍攝公主幼清初遇太子望舒的場景了。

    在這個場景中,幼清對望舒一見傾心。

    *

    鍾盈站在場邊有些惴惴不安。

    謝晏老師不愧是yǐng dì,從台詞到表情到人物心態的把握,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並且在本人與角色之間的轉換上,也做得非常專業。

    但她剛剛看到謝晏對之前那名配角演員的不悅之色了。

    她有點擔心,如果之後真正與他演戲時,自己達不到他的要求;或者她也犯下那些錯誤,引起他的不快冷落,讓他失望。

    但她終歸是要上的,隻能盡自己努力將角色演好。

    謝晏身邊的小陳助理鍾盈是熟悉的。走向拍攝點時,鍾盈見到小陳助理正手中拿著毛巾離開謝晏,在看到她的公主扮相之後,眼睛亮了一亮。

    她抿著唇朝小陳友好地笑了笑,然後向旁邊的謝晏望去。

    她這個扮相一路上被許多人誇過。她覺得此刻的自己,應該挺好看的吧?

    所以心裏頭或多或少有點期待謝晏認同的目光。

    然而,謝晏見到她後,反應卻似乎和之前差不多,並沒有太多起伏,看向她的眼神也很尋常。

    心中也不知怎麽的,就有一點點失落。

    她拽了拽裙角,提醒自己要將心思放在表演上。

    導演指導了下人物表現,排練了下台詞走位過後,便正式開演。

    這場戲裏除了太子望舒和公主幼清,還有一個台詞比較多的配角,陪公主一同出遊的女官,演員也是個關係戶,據說是監製的外甥女。

    “《潛龍台》十二場幼清初遇望舒五鏡一次!”場記報板。

    “action!”

    八月的衛國皇都,天朗氣清,長街大道上繁華熱鬧。

    柔和的日光穿過軒窗,投進臨水樓二樓的客座間。

    “飛龍在天,立見大人。不行不躍而在乎天,非飛而何?故曰‘飛龍’也。龍德在天,則大人之路亨也。……”帶著幾分從容的清淩嗓音從窗邊淡淡傳出。

    “阿阮阿阮,我們上去看看吧。好不好?好不好?”

    一個大約十六歲的少女立在臨水樓門口,晃著身邊女官的胳膊,笑嘻嘻地問著,清甜的聲音裏帶著些許撒嬌的意味。

    “公……”身著尋常年輕女子衣飾的女官意識到她們正身處宮外,馬上改了稱呼,

    “xiǎo jiě,上回你擠著去聽別人清談,不是還聽睡著了麽。這次如果晚回去了,你阿爹又要朝你說教……”

    女官絮絮叨叨。

    “去吧去吧!”幼清公主笑容不減,口中雖然是在征求女官的意見,手卻早已拽著女官一同向茶樓的二樓走去。

    櫻色的裙擺被穿樓而過的微風吹得輕輕晃動,發間淡粉的芍藥花瓣隨著她上樓的步伐一起一落,生動鮮活。

    “……夫位以德興,德以位敘,以至德而處盛位,……”

    越走近,那陣清朗好聽的聲音便聽得越明晰。

    二樓裝飾著鬆竹盆栽,雲鶴屏畫,諾大的地方幾乎坐滿觀客,卻無一人發出雜音。

    上到二樓,幼清公主帶著女官越發輕手輕腳,貓著腰在最後幾排找到蒲團座位,彎腿坐下。

    但是那正在出聲辯論的清談者容貌,便更看不到了。

    視線前方全是比她高聆聽者,烏壓壓的一片人頭,並且在最前方,還半垂著一道竹簾,隻能見到竹簾後一角白色的衣袖。

    怎樣都看不到那人的樣貌,心急的幼清有些坐不住了。

    “……萬物之睹,不亦宜乎?……”

    偏他的聲音還在繼續,沉穩從容,讓她撓心撓肺地好奇。

    於是,幼清唰的起身,提著裙擺突兀地在觀客中擠來擠去。

    “對不起,讓一讓啊——”

    一直便擠到了前邊。

    然後,沒規沒矩地掀開半落的竹簾。

    嫋嫋騰起的線香間。

    一個白衣的年輕男子臨窗坐著,麵如冠玉,眉眼俊秀,正溫和卻疏遠地望著她。

    對著他這樣的目光,幼清馬上紅了臉頰,手指揪著繡著蝴蝶的袖口,但仍舊大膽地朝他“嘻”地燦然一笑,眼中波光盈盈:

    “公子。你真好看!”

    軟糯的嗓音回響在清雅的茶樓二樓。

    白衣公子幾不可見地挑了下眉,而後唇角彎起,也回了她一個柔和的笑。

    如暖陽融雪,如春分拂麵,情竇初開的幼清霎時被這笑容看呆了。

    回過神來,她羞得連耳朵都染上了粉紅,難得一見地笑著低頭不敢再直視他。

    在旁聽者的不滿聲中,幼清溜回後排的座位。

    “阿阮阿阮,我要怎樣才能娶到他?”幼清扯著女官的袖子小聲問。

    “xiǎo jiě,男子不能用娶,隻能嫁。”

    “那我要怎樣才能嫁給他?”

    “須得得到你阿爹的同意,那位公子的……”女官很無奈。

    幼清卻聽得認真。

    這場清談,因為望舒的存在,她也沒再聽到睡著。

    從此以後,白衣溫潤的望舒就印在了幼清的心裏。

    “cut!過!”

    正沉浸在幼清初戀的甜蜜心緒中,導演的叫停聲在場外響起。

    恍然抬頭,鍾盈的眼底還有些茫然。

    場中演員們陸陸續續起身離開,白衣的謝晏也在助理們的跟隨下,朝戴宣走去。

    “盈盈,你演得越來越好啦!”助理小雪給鍾盈遞來一瓶水,扶她站起。

    鍾盈眨兩下眼,總算回到現實世界。

    “嗯,啊,真的嗎?”

    ……她是該回現實世界了。

    望著現實中片場紛雜的場麵,她的頭腦裏,卻反複出現著謝晏方才在戲中衝她笑出的和煦笑容。

    在她與謝晏有限的接觸裏,謝晏總是嗤笑哂笑諷笑似笑非笑皺眉笑,但卻從沒見過他那樣溫和地笑過。

    在戲裏的那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和幼清公主有了同步的心情——被望舒的笑容,被謝晏的笑容,軟化了心髒。

    整個世界都溫柔了。

    拍拍臉,鍾盈把謝晏暫且先甩出頭腦,也向導演走去,準備請教剛才演出中的問題。

    謝晏剛和戴宣討論完細節,正被人圍著離開場景棚,看也沒看鍾盈。

    鍾盈對他的無視感到些許失落。

    她站在後邊看一眼他的背影,然後就看到前麵人群裏,滾出來一隻小小的玉環。

    是望舒束發用的發飾道具。

    俯身拾起,鍾盈向前方追上去。

    “謝晏老師。”片場環境嘈雜,她叫了一聲,聲音顯得微弱。

    “你的發飾!”

    前麵的那堆人停下了腳步。有人對鍾盈說“我來轉交”。

    此時,謝晏卻在人群中轉了身。而後,向她伸出手,接過道具。

    ——白衣飄飄的謝晏,隔著眾多人潮,向她伸出手。

    整顆心在他這個動作之下,強烈地悸動。

    鍾盈頭腦空白。

    溫柔朝她笑的望舒,和向她伸出手的謝晏,此時此刻,重疊了。

    *

    接過道具後的謝晏馬上轉頭,像是不敢多看鍾盈一眼似的,快步離開著。

    “timmy。我好看麽。”

    去換服裝的路上,謝晏問小陳助理。

    難得聽到謝晏叫自己英文名的陳鐵柱助理,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