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蝴蝶振翅 前世今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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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尚未全亮,從吉陽山頂向望去,天際邊一抹醺紅淡淡地透著朦朧的光,似乎下一刻晨曦便會穿透開來!



    “無形無象,全身透空;應物自然,西山懸磬。虎吼猿鳴,泉清山靜;翻江攪海……呃,換了翻江倒海會順口些……盡性立命……”輕籲了一口氣,雙手向外翻掌,收回左腳,深深地吸氣,似有幾分貪婪。隻要無雨,晨練是少不了的。一日之計在於晨嘛,登山下山便是最好不過的鍛煉了。當然,旁人對於他諸如“生命在於運動”、“運動且呼吸了新鮮空氣見到了第一縷陽光,人生之幸莫過如此”之類的言論大多是無法理解的,這正如他其他也無法理解“虎吼猿鳴泉清山靜”,隻不過是記住了,似乎在練這套拳法時不那麽順口說出來便不自在——如果他耍的也算拳法。事實是在他看來,那應是表演勝於實戰的。反正隻是晨練嘛,全身都動起來便算有效果。



    “小哥,適才耍的這套拳法……很講究呀……”



    他眺望著山腳那頭的湖泊以及更遠處的城關,微微有些失神,雖被那道清朗的聲音打斷了放飛的思緒乃至有些驚嚇,臉上卻瞧不出一絲異樣——這麽久以來,天未放光就登上吉陽山頂的一直隻有他一人,總算是有伴了。呃,而且一來就是倆,問話那個漢子三十歲左右的樣子,給人第一印象不是身材頎長,而且是幾欲及膝的雙臂。“講究麽……”他稍稍拖長語調:“太極拳呀,好象應該是要講究的吧……卻也沒那麽講究吧……”



    “太極拳?”另一個清臒老者眉頭微擰,他發須皆已染霜,眉毛卻濃密烏黑,襯得雙眼炯然:“大道,在太極之上而不為高……有點意思……”問那漢子:“自清,你怎麽看?”



    漢子想了想,微微搖頭:“沒聽過,也沒見過。”



    “是新拳種哦,不錯,爬一趟山見套新拳,卻是賺了。”老者饒有興致地看看先自己登山的那青年,十七八歲的模樣,略顯瘦削,頭發隨意地束在腦後,貌甚俊逸。



    青年輕咳了聲,似是自語:“修身養性罷了,勉強算得上強身健體,沒什麽大不了的呀……”



    “修身養性?”那漢子很是不以為然,轉向那老者:“前兩年我曾隨五叔去武當山拜見三豐真人,張真人演示了一套新創的拳法,喚作通融拳,與這小哥的太極拳倒有幾分神似……”他一邊說一邊很是隨意地亮了幾個招式。



    老者注意到青年聽到“三豐真人”時臉色有些異樣,微眯著眼問:“小哥也知道張真人?”



    青年表情有些古怪,訥訥地道:“武當真人張三豐,大人物哪,知道不稀奇吧。”



    漢子蹙眉,甚是納悶:“張真人名氣倒是不小,卻也沒那麽大吧……”這話卻是不假,“五龍宮”住持三豐真人在道教頗享盛譽,且為武當派開宗立派之人,於武術界亦有盛名,在民間卻不見得有多大名聲。須知,當今聖上禮佛,前幾年且遣有“禦弟”之稱的玄奘大師西去天竺求取佛經真傳,對道教雖無刻意打壓,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民間寺廟香火鼎盛,念經拜佛風靡盛行,至於各路道觀所受境遇不免差強人意。也正因如此,那漢子不免狐疑,對那青年又多了些探究的興趣,但不動聲色,隻對那老者道:“三叔,你且瞧瞧這兩套拳……”說著又比劃了起來。



    青年卻是看傻了眼——野馬分鬃、海底針、搬攔捶、雲手、單鞭……那漢子一招一式比劃著,雖也如自己先前一般緩慢,卻給人亦柔亦剛宜緩宜急的感覺,就仿似波瀾不驚的汪洋大海蘊蓄著狂風駭浪,下一刻便會淹卷其中!更讓人乍舌的是那漢子明明是第一次見到自己耍的這套“太極拳”,就算是簡化版的二十四式,但在他演繹之下,非止是形似更是神似——呃,說神似也不準確,就仿似真正的“太極拳”原本就應當是他演繹的這樣??天才呀,這絕對是習武天才!嗯,有一類人記憶力超強,能過目不忘,眼前這個大概就是了。更有一種可能,眼前這位本身就是高手,不,是高高手!江湖、武林、華山論劍……好吧,每個少年心中都有一個武俠夢,懷揣俠義闖天涯,路見不平一聲吼。雖然自己算不得骨骼清奇天賦異稟,但名師出高徒嘛,若能得高高手指點傳授,也能成高手吧。於是乎,青年望向漢子的眼神裏便多了幾分熾熱。



    那漢子吸氣吐納,微微搖頭:“還是不對……總差了點……”



    老者目光如炬,將青年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微笑道:“還未知小哥怎麽稱呼呢?”



    青年很是隨意的回答:“沈睿。”



    “好名,姓沈,駱家莊人,這可是信州府大姓,名門望族哪……”老者攏攏衣袖,晨風拂過,須發飄撩:“老朽辛幼安,別人總叫我辛老頭,倒是叫老辛頭好聽些。”



    “老辛頭?倒算得上有個性……”青年隨隨便便行了個禮,尊老愛幼是中華民族傳統美德嘛。



    那漢子幹脆利落地拱手:“元芳元自清……”稍顯不自在:“沈小哥這套太極拳宜柔宜剛動靜相得,不知是傳自……”所謂武林,各種流派雖說互有來往交流,但藏拙二字才是稟守宗旨,正所謂“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探究其他門派不傳秘術,原本就犯了忌諱。是以,便是元某人自己也甚覺唐突。



    但那沈睿臉色微妙的變化著,頗是心不在焉,他此刻心中所想的卻是:“元芳?元自清?元芳,你怎麽看?全亂套了……辛幼安?這名字怎那麽熟?信州府,帶湖山莊,辛幼安,辛……幼安……呃,我去,嫁軒居士!!!辛棄疾!!!???要不要這麽亂!!!”



    元芳以為犯了武林忌諱,倒也磊落:“是元某魯莽了,沈小哥切莫介意!”



    “介意?不介意不介意。”沈睿如夢方醒,在他心中可從未有門派之分,好吧,他原本就無門派,漫不經心地答道:“這套拳法嘛,是白石觀道長教我的,說是能強身健體。”



    “白石觀?”元芳不解。



    “靈山一小觀,掩沒竹石間。”沈睿回答的語焉不詳。



    “靈山本道教第三十三福地,七十二峰大小道觀百餘座,名聲不顯的小觀不在少數。”老辛對靈山似較熟悉,慢聲道:“疊嶂西馳,萬馬回旋,眾山欲東……雄深雅健,如對文章太史公……”



    當朝雖是佛門香火鼎盛,但作為本土宗教代表的道教在民間仍有根深蒂固的影響力,特別在江南一帶更有壓倒佛教的趨勢。就拿信州府來說,正一道發祥地龍虎山、信江發源地三清山盡在轄區。境內道觀不知凡幾,就便是前幾年玄奘大師西去取經轟動朝野,也不曾在此地造成多大影響。



    沈睿看看老辛,暗自嘀咕:“不虧為大詞人,出口成章嘛……”又瞧瞧元芳,見對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清清嗓子,慢吞吞的說道:“其實這套太極拳亦非不傳秘術……原有四十八式,我嫌太多,減了一半……”又將簡化前的太極拳一板一眼的比劃了一遍。



    元芳目不轉睛的盯著沈睿拳腳步法間的變化,時而迷惑時而恍然,聚精會神,生恐錯過任何一個細節,好學生呀!一直到沈睿演示完,他一言不發,吸了口氣,擺開架勢,起承轉合,閃轉騰挪,忽快忽慢,或急或徐,間有拳風忽忽,比起沈某人的花架子不知高明了多少。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真真奇才有木有,淡定淡定,人比人,氣死人,與這種怪胎較啥勁呢?他橫任他橫,清風拂山崗,明月照大江……”



    沈某人太受打擊了,當然不能表露出來,隻拊掌讚道:“好看好看,厲害厲害!”



    好看?這評價可夠實在的。元芳一門心思在太極拳上,根本沒理會沈小哥的酸葡萄心理,很是誠懇的說道:“招式順延轉換是夠了,但還是差了點東西,我得多想想。”



    整個一武癡,沈睿給元某人下了如此定義,用力甩甩雙臂,“幸會幸會,他日有緣再見。晨練完畢,該去書院了。”便拱了拱手,顧自轉身下山。剛轉過山頂那棵不知多少年的古鬆,便聽老辛問:“自清,你怎麽看?”腳下一個趔趄,暗自誹謗不已:“幹嘛不幹脆來一句,元芳,你怎麽看?”



    元芳想了想,笑道:“這位小哥,挺有趣的,很……特別!”



    “特別,倒也是,頗有些與眾不同吧。”辛老若有所思:“信州沈氏,大唐數得著的望族哪,卻不知是哪一房?”



    “不管哪一房,都算得上名門公子哥了。”元芳毫不掩飾對沈睿的欣賞:“係出名門,多半走的是科舉入仕之途,卻能晨練健體,不願荒廢青春年華,實屬難得……”笑笑道:“他不可能沒聽過三叔吧,卻是表現的不卑不亢,雲淡風輕……西軍勇將沈重棄文從武,算得上是沈家一大異類,這沈睿怕又是一異類。”



    “異類?”辛老微微搖頭,笑的有些苦澀:“或許,這個世道需要有那麽些個異類,攪動這死水一潭。”



    元芳看看辛老,在他印象中那個精力充沛老而彌堅的三叔憔悴了,晨曦渲染中,額間頰邊那一道道皺紋似乎在無聲地控訴著歲月的滄桑變化。



    天際那頭,朝霞映紅了湖麵,又是嶄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