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花開花落 人來人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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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父親,似乎是有些疏離的。
沈敬儒,年四十五,工部郎中,正兒八經的正五品官員。沈郎中行事嚴謹,官績頗佳,若非丁憂三年賦閑在家,當能升遷更速。
在沈睿印象中,這個父親是不苟言笑的,特別是對於他這個不成器的獨子,倒是對三個女兒慈和些。也對,嚴父慈母麽,在兒子麵前,父親總是要保持一定的威嚴的吧。不過,沈敬儒是真恨鐵不成鋼呀。沈氏一脈,多出進士,到沈睿這一輩,有所謂的“沈氏三英”:小三元的大郎沈慧,十一歲即過童生試的二郎沈聰,以及二房的四郎沈明。英才輩出,傳承有序。可沈家三郎自幼木訥,似是心智未開,勤則勤矣,總是天賦不足,難以補拙。沈敬儒雖生性嚴謹,對子女嚴格要求,獨子天姿低劣,眼見難堪重用,恨其不爭,卻也藏隱於心,從未有責怪言辭,往來書信多是鼓勵引導,諄諄善誘。
隻是父親常年在外為官,雖說臨安卜距信州隻兩三日行程,卻是輕易不得回來。至於三年丁憂,此沈睿自是“失憶”,自到了此處,卻隻見過父親三次,平素溝通僅憑書信,著實沒太多親近。原本,父親是有意讓他去臨安求學,以便親自教誨。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勢必要一家子搬往臨安,終有諸多不便之處。且老爺子發了話,“兒孫自有兒孫福,強求不得沈家夠風光了”後麵有未盡之言,沈敬儒是聽明白了,物極必反,盛極而衰,信州沈氏發跡於亂世,曆經二百餘年,終成名門望族,聲名顯赫,朝野俱聞。盈則虧,滿則溢,最怕是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低調方是王道,出幾個庸才反倒是好事。原本,沈敬儒是接受既定事實的了,雖然,有點失望,有點無奈。但,三郎這出折子戲了的劇情忽而有了大反轉,這個最不被看好或者說已被看穿看破的兒子居然竟然忽然聲名大噪了,幾首足以在文壇叫響名號輕飄飄的扔了出去,卻似給沉寂許久幾已成一潭死水的文壇砸下了一塊巨石,掀起一股激流。就便在京城臨安,也能聽得傳唱,同僚友人大抵是狐疑的,旁敲側擊的打探一番,待獲知肯定答複,莫不震驚,羨慕嫉妒呀,隻道虎父無犬子,少不得一番奉承。剛聽得這事,沈敬儒亦是不信,隻當是同名同姓者所為,幸是兩地書信往來方便,不幾日便確定了此事,一時如夢,驚喜交加。唐朝建國數百年,雖屢經戰禍,更痛經乾康之難,亦有崇武抑文之時,終究是文風鼎盛,文豪輩出。隻是,詩這種文體發展至今,似乎已到了極致,這許多年來,經唱不衰的實在是少得可憐。繼而是詞這種文體興盛起來。最早的曲子詞本是由西域傳至中原,較通俗,多為口語化,隻是後來詩人亦漸漸填詞,方由俗入雅。但不論詩詞,都發展到了瓶頸期,或者說難再現巔峰時期百花齊放。當今文壇有所成就的屈指可數,猛然間冒出個弱冠少年,隨隨便便就丟了那一詩二詞------據說起因乃是為了幫mèi mèi出出氣,這實在叫人無法相信,僅僅如此,就能寫出那首“金縷衣”?那詩倒說不上有多精妙,但寓意深刻,蘊味久遠。據聞,他便因而有了“折花郎”之稱。之後的七夕雅集,先一闕“鵲橋仙”倒也罷了,可後一闋殺傷力未免太大了啊。全詞哀樂交織,熔抒情與議論於一爐,融天上與人間為一體,優美的形象與深沉的感情結合起來。此詞議論自由流暢,通俗易懂,卻又顯得婉約蘊藉,回味無窮。尤其是末二句,將整篇詞的思想境界提升到了新的高度,無疑是為詞中警句。作“鵲橋仙”者不少,但此詞堪稱獨出機杼,立意高遠,難能可貴,要真論起來,是是遠超同類詞作的呀。也難怪有人會感歎:此詞一出,七夕詞卻是不好再作了。言下之意就是“纖雲弄巧”一詞冠絕七夕詞作。此言雖有些武斷,卻也被絕大多數人默認。一闕好詞的傳唱度是難以估量的,沈敬儒在臨安城偶有出入歌坊應酬,這闕“鵲橋仙”必是樓子裏保留節目,“兩情若是久長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區區十四個字,道盡愛之真諦。
一旦知曉此詞出於沈郎中獨子之手,向來較為冷清的工部衙門這些日子熱鬧了不少,相熟的自不必說,一些個僅有一麵之緣的泛泛之交也借故shàng mén來與沈郎中交談一二,便連工部上官見了這位不怎麽顯山露水的下屬也是麵帶微笑,這讓沈敬儒很是受寵若驚啊。嗯,有子若此,與有榮焉。
但陰聲怪氣亦是有之,大抵對向來籍籍無名的沈三郎如此竄出來表示懷疑。沈郎中也很是忐忑的,他原以為自己是較了解這個兒子的,可忽然覺得不懂了。
於是乎,八月十三,剛到家中,也顧不上風塵仆仆,沈敬儒便急勿勿地將沈睿喚到了書房,一定不可鬧出大笑話呀。一番拐彎抹角的試探間詢考量之後,他反而愈發看不懂了。沈睿隻如是回答,過兩日便是中秋節了,或許能塵埃落定了。
這小子,還保密?!沈敬儒在去見老爺子的路上仍是憤懣不已,倒是老爺子氣定神閑,淡淡地說了一句:“咱沈家何嚐有過庸才!”底氣十足啊。也對,信州沈家能有現今局麵,朝堂之上自有紅袍加身者發聲,本身家大業大,不乏善於商賈之道者打理,多年經營,勢力盤根錯節,龐然大物也。不論入朝為官,抑或經營家業,從沈家出來的個個都稱得上是一個人物。老爺子發須皆白,臉上已有了老年斑,平素拐杖不離手,渾身上下仍是透著上位者的氣度,見次子兀自糾結,輕輕拍了拍拐杖:“老二,你太較真了,與你兄長同朝為官,卻是未曾學到他為人為官之道你兄長說不得要往上動一動了,做兄弟的當成臂助”見次子默然,心中暗歎,轉回話題:“有人說三郎這是讓其他什麽東西奪了心竅,子不語怪力亂神,老夫活了七十有三,卻是不信此等荒謬言辭的智竅遲開罷了,先例不知凡幾你且記得三郎仍是三郎便可。”
沈敬儒應了聲“是”,想了想,遲疑著組織措詞問道:“三郎與辛樞密幼女”
“辛家xiǎo jiě相中三郎了”老爺子撫摩著杖柄,笑紋緩緩綻開:“那丫頭老夫瞧著挺不錯,會是賢內助,你呀,該上上心,尋摸個好時機辦好這事”頓了頓,又道:“倒也不用太急,先問問三郎意思吧。”
沈敬儒笑道:“若真如此,倒由不得那小子了,婚姻之事,父母之命。”
老爺子瞥兒子一眼:“這麽些日子你不在信州,可了解三郎?記住一點,別以為他看似憊懶,卻很有主見。有些事操之過急隻會適得其反。”見對方不以為然的樣子,“哼”了聲,說道:“且聽聽老人言吧”他的眼神已然渾濁,偶爾掠過一絲精光:“世事叵測,辛樞密向來是主戰派,罷官之因想來你也知一二不論怎樣,在朝中大佬眼中,咱們沈家是與他同一條線的與北方平靜了這麽些年,隻怕許多人都忘了河那邊是些什麽人了和?哼,與不戰而敗有何區別若真的戰事再起,當真耍耍嘴皮子就能不戰而屈人之兵?聖上聖上真與辛家聯姻,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呀”
父親語焉不詳,且話鋒轉了幾轉,沈敬儒卻是聽明白了,道:“對辛樞密,唯敬服二字。咱們沈家雖然走的是儒家之路,卻也沒有苟且縮首之輩,外虜入侵,但請死戰耳。”
老爺子擺了擺手:“隻怕求死亦未能一戰聖上年紀大了呀”
父親這句話包含的信息量太大,沈敬儒終究沒到乃父這種高度,一時間無法全部理解,父親已然下了定斷:“三郎親事,斟酌著辦,但一定不能強迫。這件事,老夫說了算。”
“是。”沈敬儒唯有應從。
“這就想做祖父了吧,老夫尚且想做曾祖父呢”老爺子笑了笑,說道:“折花郎麽,還怕沒人要據老夫所知,三郎可與玉姑娘往來甚密哦。”
“攬月軒的玉玲瓏麽?”沈敬儒像是吃驚不小:“奇女子,臨安也多有其傳聞。怎地與三郎牽扯上了?哦,攬月軒那也算是咱們沈家的產業,這,這我聽說樓子當時與玉玲瓏簽的是活契,倒是有些不合常規”
“別欲言又止的”老爺子敲敲拐杖:“知道你想問什麽,有些事情永遠都不能說,不該問的別問對了,今年的花魁會移到中秋節這三日,回來了幫幫你家兄弟,攬月軒拿了三屆花魁,也算是沈家有了裏子與麵子”
對於老父親,沈郎中向來敬畏,唯有答應下來,緩了緩,說道:“有玉姑娘在,勝算極大。倒是後日的中秋文會,不知那小子又會弄出什麽名堂來。”
老爺子淡淡的說道:“弄出名堂,你這當父親的不也臉上有光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