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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伍整裝已畢, 正待起行,十數步外, 隨行官員的目光都投向這邊。
謝珩騎在馬背, 看著旁邊仰視的少女, 眼中滿是忐忑與懇求。她出來的倉促,未戴帷帽,臉色尚且蒼白,想必方才在水邊受驚不小。這一路她始終謹慎小心,盡量不給人添麻煩, 雖然路途顛簸勞累,也不曾露出嬌氣抱怨, 每每見著他,也都是敬懼之態。
這回一反常態, 想必那玉佩確實要緊。
可方才他誘敵出手, 雖擒了數名西胡人, 據侍衛探報, 周圍還是有人形跡鬼祟。若放她再去瀑布邊, 未免多添事端。
“陳光——”謝珩稍作思索,吩咐道:“帶人去找,去回。”
伽羅聞言甚喜, 匆忙謝過, 就要同去, 卻被謝珩攔住。
她詫然欲辯,卻為其目光所懾,知道這回為玉佩興師動眾實屬突兀,隻好打消念頭。
半柱香的功夫後,陳光帶著十數名侍衛歸來,將玉佩雙手奉給謝珩,“殿下,找到了。”
謝珩不甚在意的掃了一眼,正待吩咐啟程,猛然覺得那玉佩眼熟,又多看了兩眼。這一看,謝珩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飛取了那玉佩在手,目光緊緊黏在上麵。溫潤的羊脂玉打磨得極好,正麵雕著靈芝仙鶴,反麵是“仙壽恒昌”四個字,雕琢手法上乘,俱出大師之手。玉佩下墜著精巧的香囊,裝飾一小段流蘇,似是洗過幾回,顯得很舊,卻很幹淨。
遺失多年的舊物重回掌中,謝珩摩挲著那香囊,嗅到其中隱約幽淡的香味,往事浮上心間,仿佛母親還在世,令人眷戀。
他將玉佩握在掌中,看向伽羅時,神色複雜,“就為這個?”
伽羅點頭稱是。
謝珩依舊握著玉佩,沒有還給她的意思,隻低低“哦”了聲。
伽羅覺得奇怪,還當謝珩是疑心此物與西胡有關,忙解釋道:“這玉佩是民女恩人之物,民女珍視它,隻是為感念昔日救命之恩,與西胡沒有半分關係。還請殿下明察。”
謝珩不語,隻挑眉看著她,心不在焉的道:“救命恩人?”
這般刨根問底,難道是懷疑她撒謊?
伽羅如今處境艱難,當然不欲平白惹來猜疑,無奈之下,隻好屈膝行禮,說得更加明白,“民女絕不敢欺瞞殿下。民女十歲時被送往淮南,途中曾寄居佛寺,險些在寺後的湖中溺斃,幸得恩人相救,才僥幸留住性命。民女未能看清恩人麵容,所幸還留有此物,隻待有一日重遇恩人,憑此玉佩為信,可當麵感謝。此事千真萬確,殿下若是不信,自可派人前往淮南查問。”
謝珩沉默不語,良久忽然嗤笑一聲。
這件事當然千真萬確,無需查問。
彼時永安帝初登帝位,將惠王府上下趕出京城,移往淮南。父王處境困頓意誌消沉,因途中遇雨,便暫居佛寺,在寺中高僧處解惑。他年少桀驁,被永安帝的耳目監視著,心內亦苦悶無比,那幾日總戴著麵具去寺後的老槐上躺著。
那日瞧見有個漂亮的小姑娘遊湖遇險,順手救下便匆匆離開,過後才現,娘親臨終時留給他的玉佩丟了。
他翻遍整個佛寺內外,也沒尋到蹤影,深為懊悔。
後來在淮南的高家碰見伽羅,才知道當日救下的小姑娘竟傅家之女。他身受高家欺辱,亦知傅家和父王的舊怨,便覺當日救了個小白眼狼,即便曾與伽羅打過幾回照麵,也從未提過此事。
卻沒想到,時隔數年,他竟會在這裏重遇這枚玉佩。
她是何時拿到玉佩的?在他救她時?
該不該還給她?如果不還,該以什麽理由扣下?
謝珩握緊玉佩,心中矛盾,極想將玉佩收回,卻尋不到合適而又能服眾的理由。至於說出舊事?謝珩掃一眼跟前的小白眼狼,把心一橫,便將玉佩丟回伽羅掌中,而後用力夾動馬腹,率先縱馬馳出。
伽羅匆忙回到馬車內,心中猶自突突直跳。
掌心的玉佩還留著燙熱的溫度,她翻來覆去的看了片刻,才細心收起。
*
當晚依舊住在官驛。
此處離雲中城隻剩不足兩日的路程,城內有數千駐軍,正忙著加固城池防守。謝珩白日裏誘捕了數名西胡人,隻是時間倉促未及審問,這會兒匆匆用罷晚飯,便叫人尋了個隱蔽牢靠的屋舍,帶人審訊。
伽羅得知動靜,也自惴惴不安。
那晚她被人擄走,謝珩說那是西胡死士時,她還隻當是個巧合。畢竟以她淺薄的了解,西胡民風彪悍、地處荒僻,許多人食不果腹之下便會拿命賺錢,但凡肯給銀錢,不論其身份,皆可效忠。背後主使是誰,茫然而無頭緒。
然而今日看來,連日尾隨著她的,竟清一色都是西胡人。
這不免讓伽羅想起另一件事——
她的父親傅良紹當年遊曆各處,正是在西胡境內遇到了娘親南風。
伽羅的記憶中,娘親美貌之極,那雙瞳孔微藍的深邃眼睛更是令人著迷,尋遍整個京城內外,都無人能及。外祖母也有那樣一雙眸子,頭略卷,容貌與淮南的女子截然不同。這些年裏,父親雖然半點都不肯提起娘親的過去,但聽外祖母偶爾提及,母親的身世似乎頗為神秘。
然而伽羅所能知道的,也僅止於此。
外祖母固然時常對著她出神,偶爾還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卻並未透露過旁的信息。每回伽羅想要追問得更深,她便閉口不言。問嵐姑時,她也是毫不知情。
這讓伽羅愈忐忑困惑,隱隱覺得害怕。
心神不寧的等了一個時辰,忽聽窗外響起扣門聲,原本坐在繡凳上的伽羅霍然起身。
嵐姑快步過去開門,外頭站著的是晌午救了伽羅的女侍衛嶽華。
“殿下請傅姑娘過去,有要事相詢。”嶽華拱手,神情冷淡。
伽羅不敢怠慢,隨她過去,屋內隻有謝珩和韓荀二人。
伽羅施禮拜見,謝珩命她起身。
屋內氣氛凝滯沉悶,明亮的燈火下,謝珩的神情格外嚴肅,目光射向伽羅,是舊日熟悉的鋒銳冷厲。他的手中握著那把鐵扇,漆黑的扇柄觸目冷硬,襯著墨色外袍,令人肅然。伽羅甚至留意到,他袖邊的雲紋上浸了幾滴血跡,將墨色沁得更深。
是方才審問那些西胡人時,謝珩親自動刑了嗎?
伽羅心中突突直跳,看到他沉著臉踱步過來,在她跟前駐足。
“派人捉你的是西胡王室。”
冷肅的聲音灌入伽羅耳中,她愕然抬頭,對上他深邃的目光。
“北涼的鷹佐、西胡的死士,傅伽羅——”謝珩審視而猜疑,緩緩抬臂,扇柄抵在伽羅咽喉處,“背後情由,從實招來。”
扇柄冰涼,令她呼吸微滯。
議和事關重大,今日水邊激戰,固然擒了西胡人,謝珩也損了數名侍衛。內外交困,北涼所謀不明,西胡如鬼魅隨形,情勢撲朔迷離,他的懷疑日益深重,緊盯著伽羅,似要透過那雙眸子將她看穿。
伽羅不自覺的握緊了手,藏入袖中。
“民女也很害怕,但確實不知背後情由。”她眼神誠摯。
謝珩眸色更深,扇柄抵得更重。
伽羅不敢往後躲,眸中浮起哀求。她本就生了極美的容貌,那雙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燭光下,瞳孔的微藍如同晴日水波。此時其中滿含懇求驚慌,楚楚可憐。然而她卻什麽都不肯說,即便事關重大,她還是半個字都不透露。
謝珩臉上怒氣陡盛,厲聲道:“韓荀!”
“遵命。”韓荀立時應聲,看都不看伽羅,自旁邊取了個黑色的包裹,在長案上鋪開。
伽羅呼吸滯澀,抬眸時便見謝珩臉色陰沉,如暴雨欲來。垂眸是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極力克製怒氣。
窗外風聲漸厲,韓荀迅走出屋去。
“砰”的一聲,謝珩手中鐵扇飛出,擊得門扇倏然閉合。
亦如重錘敲在伽羅心上,讓她胸腔中難以遏製的咚咚跳了起來。
謝珩一言不,猛然伸臂攬住伽羅,將她困在腰與手臂之間。他本就生得高健,比十四歲的伽羅高出許多,手臂如鐵箍般製住伽羅,稍一用力,伽羅便雙腳離地,被他帶向書案。
長案上堆著文書,謝珩揮臂將其掃落,隨即將伽羅丟在案上。
伽羅眼角餘光瞥過去,便見桌上擺著十數枚細長的鋼釘。
她背靠長案麵朝謝珩,猛然想起民間傳聞的種種酷刑,臉色霎時變了。
謝珩看到她滿臉驚慌,如同弓箭下無處可逃的小鹿,眼中霧氣漸濃,漾起水波。去取鋼釘的手不自覺的緩了稍許,隨即深深皺眉,單手翻轉伽羅,令她趴在案上。
一枚鋼釘猛然甩落,錚然釘在伽羅麵前,離她的手指隻差分毫。謝珩俯身將她困在懷中,連呼吸都似帶了森然寒意。
伽羅嚇得心驚膽戰,目光看向鋼釘,甚至能嗅到混雜的鐵鏽味與血腥味。
“遵命!就算死在西胡,我也誓將傅伽羅奪回來!”
鷹佐又問道:“當時傅伽羅被劫走,不是謝珩假扮的西胡人?”
“不是。西胡人的容貌我認識,領頭的人前幾年還在戰場上見過。傅伽羅身邊那婆娘很厲害,當時跟我一起殺西胡人,裝不出來。這回丟了人,是我無能,懇請殿下許我戴罪立功,搶回那傅伽羅,再來找殿下請罪!”
說罷,雙手托著彎刀,送至鷹佐麵前。
鷹佐眉目陰沉,半晌才道:“先給你五十精銳暗中去查,不夠再派人手。務必找到傅伽羅,否則全家問罪!”說罷,取了那匕,手臂動處,斬下他一撮頭。
屋內重歸安靜。
連日來的悶氣難以消解,鷹佐看著素日重視的助手神情頹喪,更是生氣,陰沉著臉將匕擲在地上,快步出屋。
外麵陽光甚好,院中花樹繁茂,與初到時截然不同。
從二月下旬至今,將近一個月過去,議和的事卻未能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結束。
南夏殘兵的騷擾愈來愈頻繁,聽說那位被罷免的蒙旭被重新起用,正集結兵力,意圖奪回城池。
數年前蒙旭的戰神之名響徹北地,令北涼西胡皆聞風喪膽,如陰影般籠罩。鷹佐早年曾與蒙旭對陣,見識過他神鬼莫測的本事。那回他以五倍的兵力圍攻蒙旭,卻被蒙旭殺得丟盔棄甲,落魄逃命時險些命喪敵手,哪怕事隔多年,回想起來仍舊膽寒。
這位謝珩更甚,身在雲中城裏,卻神不知鬼不覺的安排了數次突襲,若非戰報傳來,他竟然都未曾察覺!
逆境之下,他未曾求饒,反而以攻為守,這份膽氣,比先前那位皇帝不知強了多少。
鷹佐並不想在此逗留太久。
然而數日膠著,議和的條件仍舊未談妥,謝珩半分不讓,顯然是意欲拖延時間。
鷹佐重兵進,固然攻占了許多城池,後軍的隱憂卻愈來愈重。
西胡向來虎視眈眈,都城衛軍及邊防不可輕動,北涼能迅調動的軍隊幾乎都在鷹佐手中。孤軍深入,後援乏力,如此情勢下,若是再拖數日,處境恐怕會更加艱難。
權衡利弊,鷹佐進退維穀。
*
謝珩接到稟報,說鷹佐欲見他時,並未覺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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