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朱家公子和張鯉與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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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與此同時,廳堂內的另一個角落。

    一群書生模樣的男子圍繞著一個朱衣錦袍的少年人。

    一位身穿粗布衣裳的書生向朱衣少年拱手作揖,笑著說道:“沒想到南儒朱聖的公子也來參加這次同考,能與朱公子同堂會考,實為吾輩之幸。”

    這馬屁拍得太過明顯,在旁的其餘書生皆暗中不屑,眾皆心道:“嘴上說得花俏,當大家不知你心裏藏著多少麻麥皮?”

    麻麥是大唐南方某處盆地出產的一種粗糧,其皮極為苦澀,與黃蓮無異,且性甘涼,含之可解咽喉汙濁之熱。

    南儒指的是南方的儒道領袖,當dài lǐ學的代表人物朱恪。因其在儒道上的修為極為高深,也被南方的儒生們尊稱為朱聖。

    傳聞朱恪治家極為嚴厲,子女在幼時就必須通讀儒家經典,此番與朱家公子一同進京同考,恐怕在座的諸位,都注定成為陪襯鮮花的綠葉。

    文人相輕,同考又不限年齡。在場有許多都已不是少年,又有多少甘心敗給青澀少年呢。

    眾人都暗以為張鯉心中苦澀,然而事實卻非如此。他想得很開,自己家世貧寒,沒有多少錢買書,也沒錢供自己入私塾。自己能夠踏上這艘船,靠的是多年牆角下的旁聽,為此更不知挨了那吝嗇先生的多少戒尺耳光。儒道修為上高過自己的有不知多少,自己又何須在意那些人是否少年。眼前的這個少年若能交好,將來即使同考失利,也能嚐試著拜入朱聖門下,不需要成為親傳弟子,哪怕隻是小小旁聽,將來的成就也必然已經高過在場的儒生。

    為此,犧牲點顏麵,又算得了什麽呢?

    朱公子還之以禮,謙聲道:“不敢不敢,張兄謬讚。”

    張鯉見朱公子記得自己,心裏暗自高興,見少年頻頻遙望某處角落,便也掃了一眼,卻見一中年文士與白衣書生窗畔交談,心中稍有不解,卻未放在心上。

    為吸引朱公子更多關注,他接著說道:“聽聞本次送學子北上的欽差是大理正沈星河沈大人。沈大人出仕十年便已官居五品,掌管天下刑獄,斷案入神,替陛下掃清了大理寺的陳年積案,令百姓沉冤得雪,實為我輩楷模。今日同處一艦,竟緣慳一麵,實在可惜。朱公子才華橫溢,定為沈大人此行之重,想必已經見過沈大人。不知沈大人風采如何?”

    張鯉心想,沈星河到儒聖朱恪家接朱公子,定然要親身拜會,朱公子必定是見過他的,此言不會有失。

    朱公子聞言一愣,說道:“我確實見過沈大人,沈大人風采卓然,才華橫溢,性情卻溫厚平和,確是一位有德才的前輩。其實就在方才,大家也都聽過沈大人的聲音。”

    眾人想起穿過外牆時的溫聲提醒,皆驚呀道:“原來那就是沈大人。”

    張鯉接著讚道:“沈大人的風姿神采令吾輩神往。也隻有像朱公子這樣的才華,才能讓沈大人另眼相待,有幸與之交談,聆聽教誨。”

    朱公子聞言,心想當時與沈大人其實也就接送時碰麵過一次,寒暄了幾句,之後也一直沒有見過,更別說教誨了。

    出於某種少年的好勝心,他謙聲道:“張兄謬讚,與沈大人的會麵確實令我受益匪淺。”

    “依我看,我輩之中,也就隻有朱公子有這個資格,讓沈大人另眼相待。”

    朱公子聞言,奇怪地看了張鯉一眼,又悄悄看了一眼角落,見中年人忽然對少年開口說得熱烈,十分激動的樣子。心中不禁好奇,便向張鯉作揖告別,說道:“張兄謬讚,我還有些事情,且恕我先行告退。”言罷,轉身往角落而去。

    ……

    “冒昧打擾,在下見二位聊得興起,心下十分好奇,不知可否一聽?”朱公子拱手作揖,謙聲道。

    然而此時中年人正說得激動,少年人也聽得專注,兩人下意識都沒有理會旁人。

    朱公子眉頭一蹙,心中不悅,但出於儒道世家的教養讓他沒有說什麽,就要走開,打算站在遠處等待。

    張鯉也跟了過來,他一直細心留意著朱公子的神情,見其不悅,心道表現的機會到了。

    他上前一看,見是一個錦衣中年人和一個穿著寒酸的少年書生,料想定是多年落第後轉而經商的老書生,小書生則為老書生物色到的新弟子,師徒二人一齊同考,這般景象雖不常見,但張鯉自覺見多識廣,也並不覺得罕有。

    心下思量了一番,他輕蔑道:“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聖人亦嚐言,士農工商。士居第一,商居最末。不想今日竟有人本末倒置,不知其可否?”

    聲音雖輕,卻十分刺耳。交談的兩人聞言盡皆停頓,蹙著眉頭看向張鯉。

    兩人皆是聰明機智之輩,一聽便知道此人在嘲諷誰。

    瑜帥雖然知道他嘲諷錯了人,但出於對中年人的親近意,心下也十分不爽,想到進京後可能麵臨的貧窮日子,少不得到沾染些商道,抑或是借些銀兩,心中便更加不快,於是回道:“士農工商,出自《管子·小匡》,其中管聖言道,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不知這位公子,讀的又是哪部典籍,說的是哪位聖人?可否教我?”

    士農工商四民者,國之石民也。石是柱石的意思,說的是士農工商四民,都是國家的柱石。想必這位突然冒出來的書生,隻是偶然聽過別人提起,就想當然地以為是輕賤商人的言論,但這樣不夠嚴謹的引用,對於通讀經典的瑜帥來說,無疑是個笑話。

    既然是個笑話,他就理所當然地哈哈大笑起來。

    沈星河本來也十分不悅,但聽到了瑜帥的解言,忽然眼睛一亮,流露欣賞的神色,不快之意已隱然無蹤。

    而聽到瑜帥大笑,他心下愕然卻覺稍暖,他認為這是拋卻文人謙和的形象在為他出氣,因此也不覺得瑜帥張狂,反而對其更加喜愛欣賞,這般想著,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微笑。

    張鯉的想法卻恰好相反,他深深覺得眼前二人的笑意都是對他學藝不精的嘲諷,他的學識是從牆角處聽來的,可那也是挨了戒尺耳光聽來的,瑜帥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嘲笑和中年人仿佛勝券在握的輕蔑笑容,讓他的臉頰一陣陣的發燒,仿佛回到那個泥砌的陋牆外,又在私塾稚童的眼光中挨了一記重重耳光。

    隻覺臉頰愈發灼熱,直欲燒紅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