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太守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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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聽了他這話,高洋不禁張大了嘴,又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剛剛放鬆的一顆心又緊張了起來。這老頭兒前言不搭後語,一會怒一會笑的言行,讓他覺得自己八成是遇到了一個被人關在這座地宮中的老瘋子。
“你……你是不是想讓我陪你玩兒遊戲?”高洋聲音有些發顫的對這怪老頭兒問道。
老頭兒聞言一怔,直愣愣的看著他,直到看得高洋心中有些發毛時,那老頭兒才一抬稀鬆的白眉,無聲的一裂嘴。
“你這小家夥,拿公公當瘋子了?”怪老頭兒輕輕搖了搖頭苦笑道。
再看向高洋時,已換上了一副笑眯眯的神情,緩緩道:“走,到公公家裏去坐坐吧”。
“老……呃……公公,小子就不打擾了,您送我回家吧,我娘一定會重重感謝您的!”一聽怪老頭兒這話,高洋渾身的汗毛都炸起來了,壯著膽子,怯生生的急道。
“嗬嗬,不急不急,公公想留你多住兩天”,怪老頭兒仍是笑眯眯的模樣,可說出來的話,卻讓高洋駭得渾身發涼。
他腦子飛快的轉著,聯想到方才這怪老頭兒那詭異的出場方式,他可以斷定,這怪老頭兒的武功要遠遠高於那黑衣首領,而且對這座地下冰宮的熟悉程度,也遠在自己之上,此時反駁他,絕非明智之舉,但一想到外麵生死未卜的高突騎和母親,他的心中便如油煎火烹一般。
他帶著哭腔求道:“公公,我兄弟和母親還在外麵呢,有賊人要害他們,求求你,送我出去好不好?”
“不好!”他話音剛落,那怪老頭兒突然板起臉喝道:“外麵又是刀又是箭的,危險得很!你還是乖乖呆在公公身邊,哪裏都不許去!過來!跟公公回去!”
說罷,怪老頭便向他伸出一隻手,緩緩逼了上來。
“啊——!”高洋心中一片絕望之際,大聲尖叫著,雙手握緊了彎刀,閉著眼胡亂揮砍著,便朝那怪老頭兒衝了上去。
“嗬!”那怪老頭兒顯然也沒想到他會突然發難,情急之下,低喝一聲,右手一揮,高洋隻覺一股勁風掃過,雙臂一麻,睜眼低頭再看時,手中彎刀已到了怪老頭兒手上。
就在他這一低頭的瞬間,高洋突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飛了起來,雙腳騰空,眼中的景物竟橫了過來。再一看,自己卻是已被這怪老頭兒探臂攔腰,挾在了腰間。
高洋大駭,手腳拚命胡亂掙紮著,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可那條將自己攬在半空的胳膊卻是紋絲不動。
他大恐,無可奈何之下,隻得彎腰朝怪老頭兒的胳膊上狠狠咬去。
怪老頭兒未防備他竟會張口咬人,當下怪叫一聲,暗運內勁,胳膊上立時傳出一股渾厚的氣勁,將高洋的兩排小牙彈了開去。
“嘿!小家夥,居然敢傷公公?!你……你還動?!不許動!”那怪老頭兒將臉湊到高洋的小臉旁邊,皺著眉怒嗬道:“人不大,脾氣還不小!走!跟公公回家!”
說罷,抬起另一隻拿著高洋那柄彎刀的枯手,在高洋麵前輕輕一揮,高洋便聞到一股熟悉的幽香,人頓時陷入了昏迷之中。
見他不再動彈,那怪老頭兒“嘿嘿”怪笑兩聲,挾著高洋,撥腿便往地宮深處跑去。
……
城裏的大火整整燒了一夜,到接近天明時,才緩緩熄滅。
一千多間瓦舍和店肆毀於一旦,一百餘個家庭在這場大火中失去了親人。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重新照耀大地的時候,渤海城內哭聲震天。
所幸的是,子時左右,司馬子如將軍率領的兩萬殷州軍精銳,終於趕到了渤海城郊。
有了這位天下第一智囊的指揮和兩萬銳士的參與,火勢被迅速控製了下來。
萬幸的是,當一百七十餘名西域剌客正在王府內大殺四方時,不知是誰在府裏射發了軍中的“衝天箭”,各路精銳及時回援王府,血戰之後,終將剌客盡數全殲,王妃安然無恙……
街道上,到處都是還未散盡的濃煙,被大火燒毀的黑漆漆的斷木和殘瓦遍地零亂的散落著。
在剌鼻的濃煙中,太守高禾失魂落魄的踉蹌著走在街道上,身邊沒有一個隨從。
他的雙眼已被血絲染得通紅,目光卻是直愣愣的看著腳下,不時有慌亂悲傷的人群和滿臉汗水的兵士從他身邊奔過,既便是被人撞了,他也渾然未覺。
現在沒人認得出他這位太守。他的臉上沾滿了餘燼的黑灰,就如同一個剛從窯洞裏鑽出來的燒炭工。官帽已不知在救火時失在了何處,原本氣派的太守紫袍,如今到處都是黑漬,看起來就像裹著一張床單。
他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過錯,自己應該以死謝罪。
如此多的西域剌客潛伏進了渤海城,而他治下的巡城司卻毫無所覺;
大火起後,惶急間,他竟忘了第一時間派人保護王府,而是將全部人手都派出去救火;
如果不是他的大意和失誤,也許這場焚城大火便不會發生,那個可愛的堂弟高突騎便不會死,對自己恩重如山的叔父高昂也不會因此痛失長子,丞相的二公子更不會失蹤……
半個時辰前,當府衙長史戰戰兢兢的向他匯報了這次大火的統計結果後,他便嚐試過跳入麵前的火海,卻被軍士們死死抱住。
現在,他的人雖然還活著,可心卻早已死在了黎明前的那場大火之中。
他想不明白,這些與大魏八杆子打不著的那個什麽教的剌客,為什麽要來禍害渤海,血洗王府。
前些時日,倒是有值門司的人來向他稟報過,說最近有幾撥西域胡商入城,揮金如土。
可他卻認為這是他施政建樹的標誌,證明了渤海的繁榮和民生的安定。
甚至就在昨晚,他還借著柔然使團接風宴上的酒意,在衙署的夜議上,對著被召來的一眾僚屬,誌得意滿的當場賦詩一首:
丹霞升東海,
萬民盡安泰;
政達播萬裏,
蠻客奉金來。
……
卻沒料到僅僅不到兩個時辰,自己便被狠狠的打了臉。
看著這滿城的殘垣斷瓦,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何麵目去麵對丞相、麵對同僚、麵對親族、麵對城中千千萬萬的黎民。
可他現在卻連去死都不行,因為這一切都還需要有人承擔,無論是丞相的怒火還是百姓的憤怒。
恍惚間,他想到了自己少年之時:白衣雪巾,麵對族中諸老,縱論天下,笑指英豪,令無數同齡折腰,何等豪邁……
他想到了六年前,自己上任之時:年方十六,烏紗紫袍,跨馬巡街,萬民夾道,何其風光……
他想到了進府衙的第一個晚上,自己激動的屏退左右,獨自一人鄭重的將太守大印端置於官案之上,於階下泣淚叩首,默默起誓:當不負此生,造福社稷,青史留名……
他想到了三年前,看到丞相給他的親筆公函中,第一次親切的稱呼他的表字“仕章”時的殷殷教誨:莫負民望、不忘君恩。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捧著文書的手都在微微顫抖,激動得徹夜未眠。
他想到了自己大婚之際,在高台之上,在無數賓朋麵前,位列三公的堂伯高乾拉著他的手,傲然對台下朗聲道:高門俊傑!渤海幸甚!……
淚水不知不覺中,淌花了他的臉。
直到眼前亮起衛士明晃晃的鋼刀,他才抬頭驚覺,自己竟渾渾噩噩的走到了王府正門的漢白玉階之前。
就在人流奔往的大街之上,就在這血跡斑斑的玉階之前,滿臉是淚的高禾無聲跪倒,“嘭!”的一聲,重重匍匐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