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羽林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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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刀砍斷骨頭和長槍剌透人體的聲音,不斷的在小伍耳旁響起。
他已記不清,自己究竟砍倒了多少名敵人。隻覺得短短一柱香的時間,卻漫長得好似過了數個時辰。
他現在可以肯定,這些人絕非尋常士卒,婁昭為了今天,定然已籌謀了半月以上;而且,顯然沿途有人泄露了他們的行蹤,才得以讓對方從容布下這等殺陣。
但現在,再想什麽,都是徒勞的。
剛才,就在他用長刀劈斷一名敵軍的肩臂時,一杆不知從哪裏斜剌出的長槍,洞穿了他的右腿,血流如注。
這已是他身上的第三處傷口。
敵人實在是太多了,且都是槍術高手。剌、掃、劈、挑的配合,被他們用得天衣無縫。
他與眾宮衛自入陣的那一刻起,便如頑石入水般,被蜂湧而來的敵軍和密密疊疊剌過來的長槍分割、包圍、籠罩。
就在半柱香之前,他的身旁還有兩名袍澤並肩而戰。
轉眼間,還站著的,便隻剩下了他一人。
他一直揮舞著手中長刀,左旋右劈,努力的護住周身,不敢有片刻大意。
無數長槍森寒的槍尖,在他眼前被磕飛;無數張或猙獰、或驚駭的麵容在他麵前相繼倒下;但接著又會有無數攢動著的人頭和閃亮的槍花湧動上來,填滿他的視野。
師門的絕學現在沒有多少用處,在戰陣圍攻之下,能夠保命的,隻有多年練就的敏銳與本能,還有——充沛的氣力。
小伍現在就覺得,自己的氣力正在漸漸消逝。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該輪到自己倒下了。
就在剛才,透過重重晃動的長槍和人頭。他看見,不遠處被敵軍包圍著的一名屬下羽林,被一杆長槍剌中了肚腹!緊接著,便有六、七杆長槍從四麵剌出,洞穿了他的身子,將他高高挑起又重重拋下,然後便被淹沒在了一片槍海之中。
耳畔又遠遠傳來了一聲剌耳的慘呼,那聲音很年輕,他眼前浮現起一個十九歲的年輕麵容。那是開國八大姓、太府少卿賀大人家的三公子,一個笑容很陽光的新晉羽林。
迎麵又有數杆長槍,攜著勁風剌來!他閃身避過,足下一沉,斜身探出,一招橫掃千軍,劃起一片血霧。
便在這漫天的殷紅之間,他突然驚駭的瞟見,十餘步之外,灰髯飄飄的斛斯椿正手舞著雙刀,拚死抵擋著數十名兵士的圍攻。
“啊——!”
“羽林郎”小伍如同被烈焰點燃了一般,迸發出一聲驚天怒吼,不再顧忌自己的性命,渾身內力盡放,長身騰空,足尖在對麵幾杆剌出的長槍槍杆上重重一點,便朝著斛斯椿所在的方向淩空躍去。
他左臂探出,袖中用來保命的那筒暴雨梨花針如狂風驟雨般彈出,斛斯椿麵前的數名士卒立時應聲倒地。
小伍轉眼間便衝入了包圍圈內,長刀飛旋,帶起一片殘肢血肉。
“小伍!傷哪了?!”
斛斯椿再次揮刀磕飛了一杆迎麵剌來的長槍,一眼便看見了小伍身上不住淌出的鮮血,急切的喊道。
但此時的小伍,已狀若瘋魔,不要命似的在斛斯椿周圍與湧上來的敵軍廝殺著,渾然沒有理會他的問話。
突然,小伍飛起一腳,踹飛了一個兵士,趁空閃身,抵近了斛斯椿,喘著粗氣疾聲問道:“會水嗎?”
斛斯椿本能的答了一聲:“會!”
接著,他瞬間便明白了小伍的意思,目光飛快的瞄了一眼不遠處的河麵,見到的卻隻有月光下慘白的一片寒冰。
“無用!”他沙啞著嗓子,向身側劈出一刀,對小伍道。
目光卻正好對上小伍的雙眸。
看到這個他從小就沒有抱過幾次的外甥,正對他露出絕別的笑容:“舅——轉告陛下,請恕小伍不佑之罪!”
“你要幹什麽?!”人群中,斛斯椿虎目猛的瞪大,嘶聲高吼。
話音未落,便見“羽林郎”小伍的身體突然旋風似的狂舞起來,將圍在周遭的眾軍士逼退半步,然後竟是撥地而起,飛向河畔官道旁的那座茅草亭。
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小伍長刀揮斬,茅亭四柱頓時發出“哢!哢!”一連串被砍斷的爆響。
見此情景,斛斯椿雙目陡然一亮,手中雙刀攜著勁風,掃向身側,逼開幾杆剌來的槍尖,雙腳猛的一蹬,朝著河邊衝去。
可是,他們誰也沒注意到:
就在剛才,小伍飛身而起的時候,立於十餘步外眾軍之中的婁昭,目光中閃過了一絲厲芒。
他閃電般的奪過身旁親衛手中的一杆長槍,當空橫握,朝著夜色中小伍的背影狠狠的擲了出去!
“卟!”
斛斯椿剛剛抵達河邊,便看見了這杆從外甥腹中透體而出的殷紅槍尖!駭得目眥欲裂!
“小伍——!”
在他嘶心裂肺的怒吼中,“羽林郎”小伍噴出一口鮮血,用盡最後一絲氣力,仰天狂吼一聲,飛起雙腳,拚盡全身力道,將那小小茅亭的亭頂重重踢了出去,飛向河心。
“為——陛下赴死!”
這是小伍的身影被湧上來的槍海吞沒之前,發出的最後一聲震天嘶吼!
斛斯椿雙目赤紅,卻沒有一滴眼淚,現在不是他哭的時候。
在那茅草與木架紮成的亭頂淩空飛起的同時,他也回身狠狠的甩出左手長刀,同時腳下發力,雙手緊緊握住錯金百煉刀的刀柄,舉刀過頂,朝著河心騰身而躍。
“轟!”
一人一刀,重重的劈砸在亭頂的木梁之上,泜水河上的薄冰應聲而碎!
就在亭頂即將沒入冰下那滾滾的河水之時,斛斯椿對著茫茫夜色,昂首嘶吼一聲,一腳重重踏在亭尖之上,借勢一飛衝天,摔落在了數丈之外的河岸之上。
婁昭的目光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神情,迎著血腥的夜風,沉步走上了河邊那已經無頂的亭台。
在經過“羽林郎”小伍那被長槍槍杆支撐著、拄刀半跪的屍身時,他的腳步微微一滯。
“厚殮!”他淡淡的道。
“喏!”
在軍士的應聲中,婁昭目不斜視的來到了亭中,與對麵的斛斯椿隔河而望。
“婁昭!不勞遠送!咳……汝今日之贈!某家來日定當百倍奉還!”斛斯椿以刀拄地,雙目赤紅,嘶聲悲吼。
婁昭麵沉似水,目光如惡狼一般的死死盯著斛斯椿,一擺手,衝身後低聲怒喝:“追!”
再看向對岸時,卻見斛斯椿的身影已漸漸隱沒在了濃濃的夜色和影影憧憧的樹影之中……
風寒剌骨,隱約送來對岸,斛斯椿那嘶啞蒼涼的悲歌:
泜水流兮,不可卷矣。
北風涼兮,國之忠悌。
勿悲不泣,天地爾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