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番外一。白雲生處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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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白雲生處有人家。
四九城。
一身白衣的小少年麵如沉水,他的懷裏還抱著一柄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劍。而他的麵前,兩個已近中年卻依舊英俊的男子正在對弈。
仿佛這那個小少年身上的冷氣刺激到,那個執黑子的白衣人忽然抽搐了一下,麵上也泛出了一抹潮紅。
白衣的小少年皺了皺眉,二話不說便走出了這座大氣豪華的寢宮。他在寢宮外的欄杆處坐下,一張粉嫩的小臉上帶著寒冰一樣的神色。
而在寢宮內,依稀傳來男子“抽我……快抽我……”的呻|吟聲。隨著一聲一聲的鞭子的破空聲響起,那陣格外滲人的人聲才漸漸停息。
半晌之後,一個身著明黃色外袍的男人走了出來。
“長檀,嚇到了吧?”君見宇走過來想要摸摸這個小少年的腦袋,卻被葉長檀頭一偏便躲過了。
名喚葉長檀的小少年眉毛皺得更緊,他有些抗議一般的說道:“堂兄,我已經七歲了。”所以,不能亂摸腦袋了。
君見宇一愣,旋即卻爆出一陣大笑。伸手將葉長檀一下子抱了起來,這位天子使勁的揉亂了小少年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
葉長檀在心中默念了一百遍“我不能弑君”,終於還是忍住了想要拔劍的手。
自己這個像是兒子一般年紀的小堂弟哪裏都好,就是長得混像他爹。君見宇捏了捏葉長檀還稍帶一些嬰兒肥的臉,不知第多少次的惆悵歎道:“長檀怎麽就長得不像朕的十七小姑呢。”
大約是葉長檀長得真的太像他爹葉孤城了,所以這話他是從小聽到大,就連最溫柔不過的花家七哥也會忍不住這樣歎息。
在葉長檀年幼到話還說不清楚的時候,他還會還會費力的辯解:“娘,漂亮。長檀,男孩子。不能,漂亮。”
而隨著年歲漸長,這話聽得也多了,葉長檀索性就幹脆無視了。
堂堂九五之尊被一個七歲的孩子無視了,君見宇也不覺生氣。他的寢宮如今被宮九占著,於是他索性就跟葉長檀一道在欄杆邊上坐下。看了看天邊漸墜的夕陽,君見宇問道:“怎的,你娘還是不能讓你們葉家的男子近身?”
到底還隻是七歲的孩子,提及此,葉長檀小朋友還是有些委屈了。
他之所以會一個人來到盛京,還要從三個月前說起。
三個月之前,他娘忽然被診出身孕。對於要有一個小弟弟小妹妹這種事情,長檀自然是開心的,就連他沉著穩重的爹也忍不住歡喜得抱著他娘轉了好幾個圈。
可是無論是小長檀還是城主大人都沒有想到,他們鬧心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因為很快,身為孕婦的君瑄就顯現出了一些奇怪的過敏現象——她對……葉家的男人過敏。無論是城主還是小城主,隻要他們碰到的地方,君瑄便會起一大片紅疹。
已經二十有五的君瑄在江湖上的聲譽絲毫不弱於她的夫君,白雲城主葉孤城。也仿佛並不能再被稱為“小”道姑了,可是不知是否是因為她被道祖點化過的緣故,如今的她和十年前並沒有什麽差別。
修道之人紅顏白骨,其他也就罷了,唯有一點讓君瑄十分耿耿於懷——十年了,她依舊是那麽……咳,矮。
看著與自家師兄越長越像的兒子,小道姑每天都很惆悵,她深深的覺得,不用三五年,她的兒子恐怕都會比她高了。於是出於某種心理,君瑄每次和長檀比高高的時候,都會悄悄的踮起腳尖。葉長檀發現了之後也不點破,七歲的小郎君抿了抿唇,下次便會很是乖巧的偷偷彎彎膝蓋。
沒有辦法,那是他娘,他總是要寵著讓著些的。
最先發現君瑄的異樣的是葉孤城。南海氣候溫暖,君瑄月份尚淺,便也沒有將教導長檀的任務換給她家師兄。偶爾長檀動作不準,君瑄便會手把手的為他糾正。葉孤城偶然來看妻兒習劍,卻覺出了自家小師妹的一點異樣。
讓兒子自己練習,葉孤城難得強硬的將君瑄的長袖卷起,便見了一大片紅疹。葉孤城一驚,連忙撫觸探查。這一摸便更是熱鬧,君瑄手背上的紅疹越發往手臂上蔓延。
再不敢亂動,葉孤城急忙傳了府中的大夫。然而府中的大夫卻也沒有法子,甚至因著城主夫人尚有身孕,大夫連藥都不敢用。
很快,白雲城的城主府尋找名醫的消息便傳了開去。然而來應診的人,卻沒有人能夠解釋君瑄到底為何會如此。
就這樣鬧了小半個月,宮九從盛京晃悠到了白雲城。他來到白雲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到葉孤城的書房,叫嚷著要帶走自家小姑姑。
葉孤城悍然拔劍,卻想起了這人的某些難以啟齒的毛病。想到當年的場景,城主經年不變的臉難得的扭曲了一下。
見狀,宮九惡意滿滿的笑了一下,毫不畏懼葉孤城冰冷的目光,坐在他的對麵老神在在的道:“小姑姑這一胎,一定是個小堂妹呢。”
宮九誠然是行事放肆,可是事關君瑄,葉孤城也少不得要容他放肆一二。
宮九也是料定了這一點,便更不緊不慢的說道:“小姑姑如今的孕相,跟翾祖母當日懷她是一模一樣。當年翾祖母也是不得讓我們君家男子近身的。”撐著下巴對葉孤城笑了笑,宮九挑眉道:“城主且說,如此情況下,小姑姑是不是當跟我走?”
葉孤城沉默半晌,果斷送客。
自家的夫人,葉孤城自然是不能讓宮九帶走了。可是宮九這一趟來南海卻也不是空手而歸——他攜帶了南海白雲城的小土特產一隻,帶著七歲的小堂弟葉長檀吭哧吭哧的去投奔遠在盛京的表兄了。
於是便有了方才的那一幕。
在葉長檀和君見宇閑談的時候,宮九從皇帝的寢宮之中走了出來。他穿了一身銀白色的王爺蟒服,麵上已經修煉得儼然一副忠君愛國的忠厚樣子。無論宮九承認不承認,他如今的確是和他家老頭越發相像了。那種相像並不是麵容的相若,更是一種氣度的接近。
宮九將葉長檀從皇帝懷裏挖了出來,夾在胳膊裏順手揉了揉,宮九對皇帝揮了揮手:“走了。”說著,也不管君見宇如何反應,他便帶著眉頭緊皺的小堂弟一溜煙兒走了。
一直到了宮外,宮九才將葉長檀放了下來。
七歲的小郎君被人轄製在懷中也並不慌亂,他眉眼清冷,果斷的伸出了小手,用力的按了按宮九身上的傷處。
宮九冷笑一聲,將葉長檀又拎了起來:“怎麽,要造反?”
葉長檀的小臉上並沒有任何忽然騰空的恐慌,他的一雙葉氏一族特有的琥珀色眼眸迸出絲絲縷縷的淩冽寒光,小少年沉默一下,了然道:“你果然是裝的。”
——他見過這人在自己父親麵前如何遊刃有餘,所以根本就不相信他會因為自己身上那點兒稱不上是殺氣的劍意而失態。
宮九卻是笑了。將葉長檀放了下來,他背過身去,掩蓋了自己眼底的複雜,宮九輕聲道:“小堂弟這一點倒是很像小姑姑,心思難得的通透。”
葉長檀:“為什麽?”
“不讓他覺得自己拿捏了我,他怎麽敢將暗部交到我手上?”宮九眯了眯眼睛,目光卻落在了太平王府的方向。
“他武功不如你。”葉家的小少年鼓了鼓臉,有些不解。在他看來,一劍足矣,又何必如此挖空心思,曲意逢迎?倒折了武林高手的風骨。
宮九搖頭笑了起來。這一次,他輕輕的摸了摸葉長檀的頭頂,歎息道:“你不懂。”
是了,他這個小堂弟不懂。葉長檀還是太小了,小到沒有經曆過人心的曲折。所以他不會明白,若是他了無羈絆,沒有父母和妹妹,那麽按照九公子的性子,定然要將這大安翻一個個兒來才是。
可是終歸沒有如果。如今他的父母尚在,妹妹也剛剛出嫁,很快就會有小侄子小侄女出生。九公子固然能為自己爭一下那個九五之尊的位置,然而已經接任太平王爵位的君見明卻終歸不能。因為九公子若是敗了,那也不過是一死而已。然而君見明若是敗了,卻會賠上太平王府上下的性命。
有了羈絆,所以,宮九不敢賭。
無法理解宮九眼中的刹那複雜,葉長檀隻能隨著宮九一步一步的往太平王府走去。
在葉長檀看不見的地方,宮九眯著眼睛,危險的笑了——他固然不能顛覆社稷,但是給他那位表兄添一些無傷大雅的麻煩,想必也是可以的。畢竟他終歸也是九公子呢,這樣憋屈可不像樣子。
果然在這件事發生之後的不足三天,皇帝便發現了一個他最近甚是寵愛的妃子與侍女滾到了一塊。兩個女人在床上耳鬢廝磨什麽的……皇帝覺得自己的心靈受到了傷害。
很長一段時間,他總覺得自己的後宮裏,自己才是礙眼的那個——水火不容的皇後和貴妃是相愛相殺,一同入宮的路昭儀和雲昭儀是相親相愛,還有清貴人和邵采女,賢妃和吳貴人……隱約覺得似乎陷入了奇怪的思路裏,可是皇帝卻半天都繞不出來。
“學到什麽了麽?”宮九聽著暗部的稟告,對一旁擦劍的小堂弟問道。
葉長檀擦劍的手頓了頓,點頭鄭重道:“形勢比人強的情況下,聰明人會做些什麽。雖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作用,但是至少自己心裏會痛快些。”
宮九讚許的點了點頭,旋即卻冷下了臉道:“所以這是你把我頭發剪了的原因麽?”此刻,宮九曾經及腰的長發明顯短了一截,斷口處還頗為參差。
葉長檀搖了搖頭,道:“我隻是調皮。我還小。”說罷,他轉身便提氣往外跑去。
少年,若是你的麵目表情不那麽嚴肅,再稍微活潑一點,你的話還是有些可信度的。
宮九被氣得眼前一陣一陣的黑,他終於覺得,把這個用來讓皇帝安心的“小道具”從白雲城帶出來什麽的,簡直是他做過最愚蠢的決定。
且不論小城主如何和宮九與皇帝這兩個妖孽鬥法,在白雲城的城主府裏,君瑄周圍顯然是另一種畫風。
葉孤城暫時沒有找到能夠醫治自家夫人過敏的方法,但是他卻也不是毫無辦法。在府庫中尋了一雙鯊魚皮的手套,葉孤城戴上手套之後再觸碰君瑄,君瑄果然便沒有過敏了。
如今君瑄臨近臨盆了,和葉長檀相比,肚裏的這一小隻顯然沒有那麽心疼她的娘親。在君瑄肚裏的這九個月,各種不適全都找了上來。初期的孕吐自不必講,便是能感覺到胎動之後,君瑄都簡直懷疑這小丫頭是在她的肚裏翻跟鬥。
葉孤城自從自家夫人懷孕起便沒有一日敢掉以輕心,甚至……他不是沒有想過要放棄這個孩子的。
或許真的是女為母則強,一向聽葉孤城話的小姑娘這一次卻出乎預料的強硬。在葉孤城小心翼翼的與她商量放棄這個孩子的時候,君瑄直接將葉孤城趕出了房間。
從那以後,葉孤城再不敢與君瑄提這事,隻是,他與府中大夫相談的時間越來越長。一旦大夫說這孩子會傷害母體,那麽哪怕日後他的瑄兒怨他,他也還是會拿掉這個孩子的。幸而,大夫再三確認,小小姐隻是太過活潑了一些,夫人的身體也是很健康的。這才讓葉孤城稍稍安心了一些。
孩子到了六個月的時候,君瑄的肚皮上時常能夠看見小手印和小腳印。葉孤城寸步不離的跟在她身邊,一旦孩子開始鬧騰,葉孤城便會將手覆在上麵輕輕的揉。或許真的是父女天性,哪怕她爹爹想過要放棄她,可是小丫頭還是很給葉孤城麵子的。一旦被安撫,就真的能消停片刻。
李琦和玄雲成親之後便定居在南海劍派,而如今,他們的兒子已經六歲了。那小家夥兒頗有佛緣,三歲便拜在無恨大師少林派的老友門下。玄雲是孤兒,並沒有姓,李琦也不打算再沉湎舊事,光複黃山李家,兩人索性便讓兒子以法號為名。
無花無花,念著倒也順口。
這次無花從少林回南海,李琦和玄雲便帶著他來白雲城拜訪。說來也巧,無花來的那一日,正是君瑄肚裏的小丫頭鬧騰的最厲害的一日。隻是玄雲夫婦來訪,君瑄少不得要露麵的。幸而也都不是外人,她便靠坐在軟椅上並未起身。
無花穿了一身素色的袈裟,見到君瑄和葉孤城,他先是行禮道:“見過覺非師祖,覺慧師祖。”雖然他未入純陽,卻也算是半個純陽子弟。喚葉孤城和君瑄一聲“師祖”,也是使得的。
一番簡短交談之後,君瑄精神不濟,李琦和無花便陪君瑄往房間走,而葉孤城則在前廳招待玄雲。
君瑄和李琦本就有前緣,這些年來也交往甚密。雖然差著輩分,卻也是極好的朋友。一到了屋裏,李琦趕緊趕著君瑄上床上躺著去了。
“得了得了,你跟我客氣什麽,可是孩子又鬧你了?”李琦給君瑄搭上一方小毯子,這才抱著兒子在她旁邊坐下。
君瑄苦笑了一下。剛才自家閨女那一下的確踹狠了,君瑄緩了好幾口氣都沒有緩過來。饒是她本是心性極為堅韌的女子,也並非吃不得苦,可是這一胎的確有些辛苦過頭了。
一旁的無花好奇的看著覺慧師祖的肚子,小少年似乎有些想要上手摸一摸,卻也知道失禮,便隻是眼巴巴的望著。
君瑄這會兒好了些,看見無花渴望的小眼神兒,登時就笑了。牽了小少年的手,君瑄將他的手放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輕聲道:“你看,不可怕的。”
無花隻覺得觸到了一片溫軟,秉著呼吸等了半晌,一個小小的掌印慢慢在君瑄的腹上浮現,恰好印在他的掌心。
無花先是一愣,許久之後才難得有些結巴的說道:“小僧……呃,咳,是妹妹,妹妹在和小僧問好呢!娘!你看!”
自家兒子從小就持重,鮮少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李琦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敲了敲無花光溜溜的小腦袋,她嗔道:“渾說什麽呢,這是小師姑。”
無花卻很認真的否定道:“是妹妹。”
李琦:“是小師姑。仔細你爹生氣。”
無花:“爹生氣也是妹妹。”
君瑄被小少年執拗的神情逗得不行,她笑著摸了摸小少年的頭,道:“恩,是妹妹。無花以後要好好保護妹妹,好不好?”
無花的眼睛亮了亮,很是鄭重的點了點頭。
很多年以後,當葉有姝長成了純陽宮中最漂亮的小姑娘,讓一幹純陽道長們最擔心,也是最恨得牙根癢癢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們大純陽出一個漂亮的小道姑容易麽?從前她娘和自家道長自產自銷了就不說什麽了,現在那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臭和尚是怎麽一回事?!
就連葉長檀也會在看見無花的瞬間破功,完全保持不了那張酷似他爹的冷臉——保護妹妹,保護妹妹,保護你妹啊!我們家有殊的有親哥哥!你個侄子輩的不要一口一個“妹妹”!!!
可惜,君瑄並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輕易的就把自家閨女許了出去。如今歲月靜好,看著一室溫馨恬淡,葉孤城站在門外,終於輕聲笑了。
他想起自己忽然回到五歲的時候的那場大雪,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居然會像現在這樣幸福。
一入純陽,一世純陽。終歸,此生不負。(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