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風雲突變

字數:4938   加入書籤

A+A-




    大雨整整持續了三天,馬車濕重,寬闊的官道上滿是泥濘,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模糊了視野。由於行路不便,一行人在魏國的邊陲小城足足淹留了五天。在滯留期間,薑允又策劃了逃走,被人發現了。於是再次上路時,他們三個還是被關在拉雜貨的馬車上。

    暴雨洗刷過的天空格外晴朗,大路經過兩天暴曬,堪堪可以行車,但雨水衝刷出來的溝壑還在,路況糟糕。雪上加霜的是,耽擱了行程,瘦削蒼白的領頭rén miàn目更加陰沉,他騎著快馬巡回兜圈子,催促落後的馬車加速,甚至用手中的鞭子抽打車夫。而車夫一邊低聲咒罵著,一邊用馬鞭把受到的傷害變本加厲加諸於馬匹。兩匹馬發出長長的嘶鳴,一路驚跳,馬車愈發顛簸。

    逆境會激發人的智慧的,他們很快發現,用繩索懸空打個吊床,坐在上麵前後蕩悠,能減輕那種惡心的暈車感覺。

    “馬兒好可憐啊。”薑允從縫隙裏望到外麵的情況,不由得感歎。

    一句話,另外兩人是截然不同的反應,緣奎兩眼放光:“雲兒你這麽漂亮,還這麽善良!”而鄒已對此嗤之以鼻,“真是好笑,說兩句空話就善良了?”

    不等薑允發話,緣奎就搶先聲討道:“裝腔作勢!沒有同情心!”

    “如果所謂的同情心隻是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那也太廉價了。我不需要沒有價值的同情心。”他截住話頭,對薑允說,“你有多餘的同情心,不如考慮一下我們自己的處境。”

    這話提醒了薑允,她馬上從這種無意義的爭執中抽身而出。是的,他們摸索出減震的最好方法,但是整體舒適感提升不了多少。車廂不透氣,馬車裏悶熱得像蒸籠,一股熱乎乎的汗臭味彌漫在空氣中,令人反胃。允兒捏了一個訣,在車廂裏喚起一陣微風,頓覺涼爽。

    緣奎攏了攏汗濕的頭發,向後躺去,“啊,雲兒你真厲害,心地善良,還會施法術,某人雖然嘲笑別人說空話,他自己還不是什麽也沒做嗎?”故意擠占鄒已的空間。

    “哎,你這麽說我都害羞了。”允兒有意調理這種糾紛,說:“現在路況似乎好了一點,我下去給你騰出空間,你睡會兒吧。”

    她前腳落地,鄒已也緊跟著跳下來了。二人剛才雖沒有正麵杠,卻還是有點兒尷尬。尤其是允兒,雖然嘴上不想承認,她還是感覺受教了。在別人忍受的苦難麵前,單純的多愁善感並不合適,以後,無用的話還是少說為好。

    “你這人真是表裏如一的冷麵冷心。”

    “你憑什麽這麽說?”

    這句話卻遭到了鄒已的抵抗,允兒始料未及。她想了一下,“嗯,斐零姐姐被帶走了再沒回來,你一句也沒有提人家。”

    “這有什麽奇怪,你的小白鹿不也消失了那麽久?你提到過它嗎?”

    “可是,她喜歡你啊。”薑允幽幽地說。

    原來那夜她並沒有睡著。鄒已深深地看了薑允一眼,後者別開了目光。

    “斐零姐姐哪裏不好,你不能因為人家大你幾歲就嫌棄人家。人家陪你一路走了這麽久……嘿,你別走,聽我說完,喂——”

    鄒已在震顫的底板上麵打坐,麵向角落,不理會薑允。這丫頭從側麵俯身湊到他麵前,一綹柔軟的金發撫到他的鼻子,癢癢的。鄒已看到她的睫毛也是金色的,長長地,根根分明,倒映在玫紅色的眼眸裏,像盛開的一片花海。

    “你真的堅持要去秦國嗎?”

    “走開,不要打擾我練功!”鄒已一巴掌按在她額頭上,向旁邊推開。在平穩行駛的,已經涼爽下來的車廂裏,鄒已反而心浮氣躁起來。

    曠野蒼茫,黃土地上長著稀疏的灌木。天隱隱有傾頹之勢,雲氣一貫到日。地勢坦蕩無垠,長河一瀉千裏。人若打馬而過,身後會掀起一溜煙塵,遠遠就能看到。現在已是過了午時,一行人已經在曠野裏行駛了一天一夜,還是沒有見到下一座城池的影子。這也難怪,為了減少打點通關文書耗費的錢財,人牙子選擇了最為人跡罕至的路途。這裏之所以荒地遍布,人煙稀少,是因為這是魏國與匈奴國土之間的交接地帶,中原人不敢在這裏耕作,匈奴人也不敢來放牧,倒是時有兵戈。午飯未吃完,水也來不及喝上幾口,領頭人便催促著上路,馬夫們叫苦不迭。

    “這種‘貨’我也跑過幾回,還從沒見過這麽火氣大的領頭呢,真是背!”

    “老夥計別抱怨了,領頭還是原來那個,就是這次他也很背,不但沒有收夠人,還耽擱了行程,掙不到錢,你說氣不氣?”

    另一個愛嚼耳根的車夫聽到了,趕著馬車到他們的中間,說:“我聽說,領頭的這次倒黴是因為遇到刺兒頭小孩了,不僅把藥人苗子一窩蜂全放了,還攪得弟子苗子裏倆小孩起來跟著鬧事呢!”

    “喲,那領頭的肯定殺了那小子了!”

    那個人立刻擺出歧視鄉巴佬的目光:“呸!你這種人要是擱在陰陽家,是要被拿去煉藥人的!你當這是給誰賣命?是給陰陽家!稍有不慎死全家!目光短淺,要是收割到了好苗子,一個頂幾千個藥人苗子賺,放走了幾十個算啥?可要是把好苗子得罪了,就挖好墓坑自個兒跳進去吧。”

    “好苗子”就在這架馬車裏,對著麵前五六個小蘿卜頭直搖頭。“嗨,兩隻眼齊齊全全的,居然還不如一隻眼的好看。”斐零想起鄒已,心裏還是有點酸酸的。

    突然,一陣貼地狂風從遠而近,驚得馬匹長長嘶鳴,紛紛揚起前蹄。出狀況了!當危險到來時,動物往往比人類更早察覺。車夫都不吭聲了,一種凝重的氣氛在人群中蔓延。領頭人翻身下馬,將耳朵貼近地麵仔細聽,隱隱有一陣沉悶的鼓聲,從在他們前去的方向傳來。“不好!快跑!打橫地跑!”一揮手,人馬紛紛上路,一時煙塵四起。

    薑允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一時間,馬車顛得幾乎要飛起一般。他們都回到了吊床上,可那吊床晃蕩著,翻滾著,整個兒翻了個麵。緣奎不慎被攪進吊床裏麵了,薑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繩子解開,把他解放出來。但是吊床卻不能用了,三小隻現在像蝙蝠一樣倒掛在下麵,不住地晃蕩。

    一會兒,地平線那邊揚起一陣衝天的煙塵,連綿不斷地覆壓了好幾裏。那道煙瘴在推進,漸漸的,兵戈的金鐵聲,馬蹄觸地的悶響,混雜著人的喊殺聲,一波一波地襲來。鼓聲,現在已經不用貼地才能聽到了,皮麵的鼓膜震動似乎帶著周遭的空氣都震動起來,轟隆隆,穿牆透壁,敲打著人的心房,每個人都能感到那種震顫,那種被恐懼攫住的感覺。現在馬匹已經不用再用鞭子催促了,恐懼催發了求生的本能,壓榨出它們最後一絲精力。

    “那是秦軍!”有人認出來,那恐懼更加具象化了,七國之中還有哪國的軍隊會比虎狼之師更可怕呢。

    “我們的來路上還有魏軍!”雪上加霜。說這話的人帶著哭腔。

    在兩道煙瘴的逼近下,狂奔的車隊顯得那麽渺小無力。像是合上嘴的鱷魚口中,一隻奮力掙紮的小麻雀。

    領頭人揩了一把汗水,蒼白的臉此時脹得通紅:“該死,我沒想到秦兵進軍這麽快!不該在魏國滯留的!”早在齊國時他就接到了秦軍要攻打燕國的通知,但一直不當回事。燕國山高路遠,中間還隔著未攻下的國家,就戰略而言,還不是攻打的時機。

    但現在的情形,由不得他不信。如果不是取道燕國,秦魏兩國怎麽會在這半是單於的地界上短兵相接呢?

    “來不及了!”領頭人孤注一擲地命令道,“丟掉雜物輜重,把馬匹解下來,一人攜帶一袋口糧一個孩子,往南跑!跑出戰場的範圍就能活命!”

    一陣混亂後,緣奎突然覺察到馬車突然向前傾斜,“小心!”他警告道。他們及時跳下,避免頭撞到車篷。車轅被砍斷了,沒了馬匹的支撐,馬車隻能向前倒去。

    “外麵發生什麽事了?”薑允緊張不安地問道。由於相隔甚遠,噪音頗多,他們都沒有聽到外麵人的喊話。但危險的xìn hào是不容忽視的,喊殺聲目前已清晰可聞。

    鄒已把氣聚集到右手,開始發力擊打馬車一壁。這並不是那麽容易的,為了防止他們逃竄,木板間嵌進去了鐵絲。允兒加入進去,用腳賣力地揣著。

    “都閃開。我是金係的。”緣奎細細的眼睛暴睜,雙手在空氣中撕扯並不存在的東西。伴隨著吱吱呀呀令人牙酸的金屬刮擦聲,馬車壁彎曲,從連接處崩開一個口子。

    “天呐,緣奎你有這樣的本領,為什麽之前不使出來呢?可以逃跑啊!”薑允問道。而緣奎紅了臉,支支吾吾說不上來。

    “看來,你這自封的‘大俠’,行事也沒有那麽光明磊落嘛。”鄒已適時諷刺道。他縱身從缺口處跳出去。

    事態緊急,薑允也沒有心思深究他為什麽不肯幫助自己逃跑,隻得深深地視了他一眼,緊隨著鄒已鑽了出去。

    外麵的情形比想象中要遭糕很多,薑允出去時,對麵秦軍兵馬已現其形,馬鬃飛揚,蹄聲如電。蒼青色的兵戈,在陽光下反射著冷峻的光亮。她打了個冷戰,從頭到腳顫抖起來。

    “鄒已?”薑允看向旁邊的少年,他似乎是被嚇得怔住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你還好嗎?”允兒繞到前麵,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你看,千軍萬馬!”鄒已眼睛明明是海洋般的深藍色,此刻卻仿佛在燃燒著,他指向衝過來的軍隊,臉上是略帶猙獰的狂熱,“那就是力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