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辯言識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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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允回來,坐在緣奎旁邊。老實說,她挺欣賞鄒已的坦率的,但他總是處處和自己唱反調。尤其是他那種語氣,透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勁兒,令人討厭。想到這兒,她放棄了和那邊建立友好外交關係,轉向這邊。

    “你叫薑允?”

    “是啊。”

    “好名字!天上的雲,又輕又白,用來命名你這樣的漂亮女孩最好不過了!”

    “不是那個雲啦,是允,允諾的允,信任的意思。”

    “那是什麽字?有寓意嗎?依我看,不如雲來得好。我叫緣奎,是不是一聽就像一位大俠的名字?我出生時……”

    “……”

    薑允感覺頭昏腦漲,還不如讓她去和鄒已吵呢,尬聊太難受了。不知不覺,她的視線轉向了那邊。初次見麵她隻近距離看過鄒已,沒有仔細看過斐零。現在看來,那個女孩的外貌雖不是令人過目不忘的那種,卻著實生的耐看。想是在當選者那邊好好梳洗了一番,去掉了遮掩麵容的泥垢。斐零有著修挺的高鼻梁,她的側顏堪稱完美。允兒摸摸自己的鼻子,雖然細巧,卻著實塌了些。嗨,羨慕。

    走神間,薑允覺察到緣奎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一天到晚行俠仗義就是累,哎,大俠不好當啊。”趕緊順坡下驢,“是休息的時間了,去睡覺吧。”

    木板縫隙裏最後幾道金光漸漸暗淡,被清涼的月色代替。黃昏已盡,夜幕降臨。鄒已最後一次吐納,將身體中四處遊走的氣收入丹田。薑允告訴他的方法是正確的,現在的修煉速度比在鄒府偷師那會兒確實要快很多,他感覺二階隱隱有鬆動之兆,料想不久便可衝上。這的確令人欣喜,按薑允的說法,一階之內他還不能凝煉出有實體的氣,在打鬥中隻能起到威懾效果。雖然氣充斥身體後力道非常人可比,但那和普通的武修有什麽區別?他迫不及待想要上二階,真正意義上的聚氣成刃。他會有一柄完全屬於他的wǔ qì,或劍或刀,來去無形。

    鄒已撐住地麵想要起身,手卻觸到涼涼的東西,低頭一看,兩個高粱餅襯著稻草,幹幹淨淨地疊放在他手邊。他對身後右上角的位置比了個道謝的手勢,拿起來。雖然掩在陰影裏看不清楚,但鄒已知道,斐零一定是在堆得高高的筐子邊沿坐著,她在平陵城的時候就老睡房梁,典型的小賊慣性。

    在鄒已細嚼慢咽的當兒,斐零斟酌著說,“鄒已,你說話不要那麽直,容易得罪人。”

    “怎麽了?”

    “我是說,我被陰陽家收了,你需要另尋出路啊……那小姑娘不簡單,她背後那個人可能是個大靠山。”

    想是黃昏那段話斐零也聽到了,鄒已不以為然,“她的背景再深,對我也沒有什麽用。我會跟著你到秦國陰陽家,就算不能成為弟子,也要想辦法留下。”這餅子實在幹澀無味,鄒已皺眉咽下最後一口,說,“人與人之間,統共為一個利字來往罷了。想要達成什麽交易,幹脆地講條件就好,要我曲折委婉,假意逢迎,實在是浪費時間。”

    “既然如此,那隨便你咯。”斐零攤手,不覺喜上眉梢。“還有,那餅子裏被人下了壓製內力的藥,暫時的,對身體沒什麽大害處。”

    “你說的沒害處,卻是妨礙我練功的,有辦法解開嗎?”

    斐零丟來一個小藥囊,打開,是一種暗紫色的幹花,“附子花劇毒,頃刻間致人死亡,用在這兒不過取以毒攻毒的效果罷了,分量一定要輕。取一片含著,一刻後吐掉。”

    鄒已瞥了一眼四周,角落裏的兩小隻靜靜臥著,一個中規中矩地擺成“一”字,一個大模大樣地擺成“大”字,想是已經睡熟了。那個叫緣奎的小乞丐呼嚕尤其大,竟蓋過了轆轆的馬車聲。旁人睡著了當然好,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警戒。鄒已妥善收起那隻小藥囊。斐零伸了個懶腰,向後“撲通”一聲栽到筐裏。許久沒過露宿街頭的生活了,再次回到筐子裏居然有些懷念。

    “斐零,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麽事,說來聽聽。”斐零雙手撐著坐起來,下頜擱在筐沿上。

    “混混頭子那次找我單挑,我打敗了他卻受了很重的傷。但底下一眾小嘍嘍加起來,不比那個胖子弱,可你卻輕鬆解決了。你有陰陽家承認的天賦,單打獨鬥也很強,既然如此,為什麽一開始會被他們堵到我家?”

    “內次啊,哈哈,那次我做賊心虛嘛。”

    斐零幹笑了兩聲,停了,鄒已那邊沒有傳來任何聲音。他在明,她在暗,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他卻看不到她。

    “那時候我流落在外很久了,總是在一個地方待幾天,很快就轉到下一個地方。相比來說,在平陵浮棟巷呆的時間就很長,長到,長到我都融入其中的生活規律。我喜歡偷盜,享受偷盜帶來的刺激感,但是不喜歡看到別人痛苦絕望。所以我隻偷那些錢來得容易的人,就是那些打家劫舍搜刮保護費的dì pǐliú máng。偷完了殺死埋掉,也算是為民除害了。一個人做太久同樣的事,總是會無聊的,漂泊既久,就會懷念居家的感覺。那時我看到了你。”

    “你我初見那一次,我沒有像從前那樣幹脆地劫財shā rén了事,而是玩了一場貓鼠遊戲,躲到你家。在此之前我偷偷觀察你很久,看你養蜂,做買賣,偶爾把飯菜分給shàng mén的乞丐,獨立經營自己的小生活。也是太無聊,我就想,就想看看你這麽‘年輕’,是怎麽做到在這種地方遺世獨立的。畢竟浮棟巷遍地是liú máng,收起保護費來獅子大開口嘛。那次你確實讓我刮目相看。我不喜歡肮髒雜亂的市井小巷,那和我原來生活的地方一點兒也不一樣,但是我卻深深陷在這樣的環境裏,偷竊,shā rén越貨,慢慢被那些我所厭惡的人同化。可是你卻不一樣,真是奇怪,明明身處大染缸一般的環境,卻一點兒也沒沾染上腐朽的氣味,你那間小破屋不能和我的陶怡殿相比,卻帶有我久違的,過去的味道。聞到那種味道,就好像,回到從前那種波瀾不驚的日子,我母親和小弟還在等我回家,我的腳下還沒有生出厚繭,手上還沒有沾上血,我打開門,還能聽到有人對我說,‘你終於舍得回來了。’這幾年就像夢一般渾渾噩噩地過了,我沒想要重來。路不是我選擇的,卻也怨不得人。我這麽孤獨,這麽厭惡這樣的自己,純粹是自作自受,我不該怨天尤人……我不是你久候不歸的家人,卻同樣身如浮萍飄搖無依,我理解你生活的不易。我想……如果我出門未歸,你能為我留下一扇門嗎?”

    斐零語無倫次,呼吸有點急促。

    “我有家人零落在外,此身並沒有歸處,我還沒有在亂世中安身立命的能力,此後仍需漂泊修行,”雖然有些殘忍,但鄒已堅持說道,“你看到的是想象中的我,不是真正的我。如果你在尋找一個家,尋找安棲的歸宿,那不會是我。”

    “小小年紀,想什麽呢,我把你當成我幼弟了!”

    “姐姐。”鄒已突然道。

    斐零心裏五味雜陳,又是惱羞又是酸楚,隻發出含混的一聲,“唔。”

    往後就沒什麽話了,第二天起來斐零眼眶紅紅的。

    “對不起。”

    “不怪你。”

    一覺醒來,緣奎發現對麵兩人再沒有說過話,也分裂成兩個陣營了。嗨,也是,那小子的脾氣那麽臭,誰能受得了他。老人常說某些人生來就是“天煞孤星”,莫非這人就是?想把這些想法和薑允交流一番,卻發現後者悶悶的,沒什麽精神。

    這樣過了幾天,那些人牙子感覺他們學乖了,於是結束禁閉,把他們調到各自該去的馬車。斐零由於天賦高被安排去了另一架大馬車,剩下的三小隻統統被拎到擁擠的小馬車上。沒過半天,他們就又因為“聚眾鬥毆”被抓回去關禁閉,這次不是薑允挑起事端,是鄒已,他從未見過這麽多孩子的嘈雜。

    “他們押送我們回來的時候,我看到了界碑,現在我們應該出齊國了。”允兒垂頭喪氣地說。歸途遙遙無期,想到自己出山的初衷,愈發愁容滿麵,“出來這麽久了,爺爺也不派人找我,難過。”

    “隻能企盼外界幫助才能超脫眼前困境了嗎?真是沒用的小丫頭片子。”鄒已諷刺道,“下一步做什麽,哭哭啼啼嗎?倒是挺適合你的。”

    薑允醞釀的淚給生生憋回去,反唇相譏:“我才不會哭呢。倒是你,本來就擁有的不多,做交易悠著點兒。別輸掉了珍寶回來哭鼻子。”

    “我們一路向西走,出了齊國……”緣奎扳著指頭默數七國,“嘿,我們到了魏國,是不是?”

    剛才還彌漫著huǒ yào味的兩人,齊刷刷向這邊投來關懷智障的眼神。

    外麵趕馬的車夫擦了把汗水,抬頭望天,滾滾的烏雲翻攪著燥熱的空氣,漸漸向大地傾頹。雷聲隱隱,不多時,一場夏雨劈頭蓋臉地直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