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往昔崢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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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靈氣呼呼的,一宿沒睡好。天色剛泛白就起床了。心裏還在置氣,便沒有拿宴辭準備的行李馬匹,在驛館馬棚隨便牽了幾匹馬綁在一起,就上路了。
出了城門,徑直向東,一輪紅日正好躍至地平線上。宴辭牽了幾匹馬橫在道路中央,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絳靈腳邊。
“幹什麽!”絳靈沒好氣地吼道。
宴辭指了指身後,說話還是像平時那樣溫吞:“你應該換用這些馬。”
絳靈不以為然:“憑什麽聽你的?我來時騎的是驛館的馬,一樣沒耽擱行程。”
“驛館的馬腳程是不錯,卻不適合此行。你此番經過戰場,不比來時輕便。若是尋常馬,聽到鼓聲難免驚慌失蹄,隨行的須是馴服的戰馬。”
又來了!他的行事總是這麽滴水不漏,令人無處回絕。絳靈惱火地瞪了宴辭一眼,一把扯過馬韁。討厭他,討厭每次自己已經決定不理他了,他卻又給出一個新的理由接納他。
“還在為昨日的事生氣嗎?”宴辭在她身後說道。絳靈不理會。“好吧,是我妄言了。我道歉。”
“隻是胡說八道?嗬……”絳靈認為沒有聽下去的必要,上馬準備離開。
“等一下!”宴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些傳言並非空穴來風。請讓我把話說完。”沒等絳靈回應,他便搶先說道:
“允兒是四歲那年被接來首鍾的,在此之前她一直跟隨母親生活在趙國。允兒的母親趙氏乃趙國人,曾在師父座下學藝,但學成歸國後再無踏入齊境。女子於歸,出入隨夫,是禮法也,不可廢止。如果她與允兒父親有婚約,為何還會離開齊國?師父幾十年如一日地記錄起居,至今已一個甲子有餘。大到鄰國征戰,小到徒兒拌嘴,事無巨細皆有存檔。但之前的記錄裏,並沒有一筆提到孫女。這不是很奇怪嗎?允兒既是薑家後人,為什麽直到趙國亡國之後才回到齊國?還有,允兒的占星境界……”
絳靈聽不下去了,猛地打斷他;“你怎麽會突然在意起這些?允兒出身如何與你何幹?”
宴辭遲疑了一下,說道:“有一件事沒說。我這次回宴家,也開始慢慢接手家主職務。因為已過弱冠之年,繼母張羅著給我定一門親事。考慮的恰恰是……”
“允兒?”絳靈驚叫道:“子牙大人!她和你整整相差十四歲啊!”
宴辭漲紅了臉,尷尬地揉了一下鼻子:“我也知道不可能。我對小師姐隻有敬重罷了。我繼母,她出身田家,算是朝廷八門以內的親戚了,政治敏感度一向很強。她說朝廷正刻意籠絡薑家,他們的上升空間很大。而薑家長期在野,要想在朝廷站穩腳跟,必需聯絡舊貴族勢力。在齊國,貴族大家互相聯姻很正常。我父親默許了,繼母便寫了八字投了拜帖。不知道為何,師父也沒有明確拒絕,我沒辦法……”
“所以,你就試圖在允兒的血統方麵做文章?有沒有考慮到,傳播這種流言會對她造成什麽傷害?”絳靈一針見血地指出來,對他怒目而視。
“當然考慮到了。所以我先找你說嘛。”宴辭笑了,臉色恢複正常。
“呃……”沒料到他是這種反應,絳靈措手不及。本來準備好好批判一番的。
“有些問題不提出來是不能解決的。這些疑惑在我讀書時就埋在心裏,卻不能直接問師父。你反應這麽大,想必知曉dá àn。如果能順帶幫我解決眼前難題,不勝感激。”
這時候,早霞已漸漸散去,陽光熾熱,路邊野蒿葉子上的露珠已被晞幹。絳靈盤腿坐在馬背上,摘了片葉子在手心一下一下地劃,仔仔細細地思量著。
不多時,絳靈露出笑容:“放心好了,你絕對不可能娶允兒。”
“為什麽?”
絳靈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先提了一個問題:“宴辭,你當初上首鍾山,有沒有事先了解一下我們部族之間的關係?”
“當然有。”宴辭信心滿滿地答道:“首鍾山是占星師薑氏一族世代居住的地方,其中青崖一帶家主管理,日常采藥、育人為業。絳家莊位於山麓,是薑氏旁支族裔定居地,多數人以打獵種田為主業。沿海瀛洲人民皆姓遊,打漁為業。”
“那你可說,遊氏一族與薑家是什麽關係?”
“這個……”宴辭說不清了,他隻知道絳氏家族是薑家的旁支,兩方多互相來往。可瀛洲……卻似單方麵隔絕了一般。允兒常常去海邊,這一點宴辭清楚,但他從來沒有見過姓遊的人上山。細想之下,宴辭不由心驚,遊氏那邊確是由允兒單方麵聯係著。
“發現了吧。”絳靈看到宴辭表情變換,知道他察覺到了。
“我好像聽說過相關的事情,但從來沒有把它們聯係到一起……”宴辭額頭上迸出汗珠,“三年前秦國破趙,難民數十萬入境,齊王為管理之故,詔令入境人士皆改姓為遊……瀛洲那些人,是趙國流民?”
“是的。”
“他們都是允兒帶來的?”
“這倒不是。允兒那時候才四歲嘛。允兒的母親趙氏是將門之後,眼光敏銳,行事果決。長平之戰後,秦國坑殺數十萬降卒,她算出了敗亡的命運,及時帶領邯鄲民眾撤出,避免了屠城慘劇。趙氏無兵馬護持,帶領十萬老幼婦孺,輾轉數千裏,完美避開秦國行軍路線,這等算計,不知閣下能否達到?”
“當然不能。”宴辭羞愧地回答。預測未來走向是五階玉衡的能力,宴辭還停在三階天璣的境界。
“如果女孩子能力比你強,你還要人家出入隨你麽?要是人家不同意,你怎麽辦?”
“啊?怎麽辦?”冷不丁接到個這樣的問題,宴辭張口結舌。
“虧你多吃了五年飯,居然還不如我看得清。”絳靈道,“禮法束人,情義束心。”
宴辭低頭,把這句話在手心裏寫了一遍,會心一笑。問道:“那趙氏帶著允兒,回到齊國,然後呢?”
絳靈難過地搖搖頭,說:“你當是哪個趙?是趙括的趙,那個誤了趙國的年輕將領。長平之戰後,她們全家由老將趙奢帶領,在城門以死謝罪。趙氏苟延殘喘了幾日,是為了給自己的人民開拓一條生路。她行至邊境線,看到齊國接應的軍隊,就在民眾麵前表明自己的身份,曆數自家十條罪狀,自刎……謝罪……”
“沒有……必要……”宴辭喃喃地說,“人民不會怪罪她的……”
絳靈丟掉葉子,用手拭去眼眶裏的淚水。
“允兒……”宴辭忽然想到:“允兒當時也在,對不對?”一想到四歲的孩子將要麵對這些,宴辭心中痛如刀割。
“允兒,不記得了……趙氏似乎是施了一個法術,把她四年以來的記憶抹去了。”絳靈露出一個帶著淚光的微笑,“還算好,不是嗎?就是……她不記得自己的母親了……”
對遊氏遺民而言,允兒是他們的恩人之女,雖然不是皇室血脈,卻勝似公主。絳靈偶爾也因為隼奕對允兒太上心而心生醋意,但也隻能表示理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什麽了!”宴辭豁然開朗:“五年前秦國滅韓,荀夫子接故徒友人張良入儒家避難。那位子房先生上書齊王,打通了上下關節,引韓國難民入魯境。但是此人智量宏大引起小人顧忌,被讒言所累不能入朝為仕。所以,允兒這種遺民領袖般的人物,朝廷定會盡力拉攏。我這種小門小戶,根本沒有機會……”
宴辭意識到,允兒不是薑家的人,不會占星術又怎樣?她附帶的價值比本身還要高呢。怪不得師父不讓她出山,允兒年齡尚幼,不能準確運用自身能力。懷璧其罪,一旦淪為政治傀儡,再想翻身就難了。他兀自想著,忽略了旁邊絳靈正在滔滔不絕:
“……說到儒家,我以前是允兒的陪讀,沒少跟著去聖賢莊聽講學呢。儒家那群人倒也不笨,卻是一群死心眼。明知其不可,還偏要為之。允兒披著陰陽家的外衣,卻有儒家的裏子,沒見過世間真正的惡,心性過於天真。如果以他們那種教條處事,不吃虧才怪。”
宴辭聽了這套說辭突然回過神來,笑了:“豈有其理!儒家書籍我也粗淺閱過,哪有你說的那般不堪。更何況,”宴辭正色道:“天賦也不能代表一切。小師姐的聰明,勝在心思玲瓏。知道嗎,我最後一次見她時,她藏在馬車上被我發現了。當時我隻是多看了兩眼玄枵海睛,她就猜到了被找到與之相關。次日玄枵海睛就被留在首鍾了。”
“我沒說她天賦如何啊,對此介懷的隻有你一個罷了。”絳靈從來不放過每一個回嗆的機會。她huó dòng了一下酸痛的腿,在馬上騎穩。說:“我滴祖宗!要在大中午趕路了!竟然不知不覺說了這麽久……有水袋嗎?”
“這兒。把行李都帶上吧。”宴辭遞上一個大包,這次沒收到白眼。又追問了一句:“師父沒有囑咐人尋找小師姐?”
“派了一大票人呢。就連我臨走前,他都塞了一個追蹤羅盤,讓我一路留意呢。”絳靈拿出一個小巧的青銅羅盤,托在掌心讓宴辭查看。隻見羅盤指針上鑲著一塊細小的藍寶石,它來自和玄枵海睛一塊母石。
宴辭點點頭,沒話找話:“你覺得允兒會到哪裏?不會被人牙子拐走了吧?”
宴辭隻是當玩笑話說的,根本沒當真。誰知絳靈憂心忡忡地接著說道:
“被人牙子拐走了是小事,還不是最糟糕的。現在我隻求祖宗保佑,她可千萬不要被卷進戰場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