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莫言允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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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開我!求你了,一定要救他!”
薑允的聲音裏帶了嗚咽,旁人聽了頓覺不忍,奉命拉開她的強壯婦人停了手,將詢問的目光投向許素。
這場小小的sāo luàn截斷了來往路徑,一時之間,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先前喧囂但井然有序的院子陷入了平靜的僵局。
“沒用的。連召,去取曼陀羅來。”出了這樣的狀況,許素還是很冷靜。連召咽回去到口的話,猶豫地邁出一步。
“別!”薑允知道,取曼陀羅來意味著人已不可救,這種具有迷幻作用的藥物劇毒,在這裏僅用於給病人一次痛快。她奮力掙紮,被按住的肩膀傳來一陣劇痛,緊接著,婦人為了不傷到她鬆了手,她上去抓住連召的衣角,眼裏淚水盈滿:“給我一次機會吧。”
連召十分為難。躺在盾裏的那人脖子上的傷口橫過鎖骨,失血過多,整個人都顯得蒼白。以他的經驗來看,是救不回來了。可是薑允這麽堅持,他不禁對自己有限的經驗產生了懷疑,畢竟他是長期在藥房幫工的。
“留下吧。”許素回頭,對著還在愣神的圍觀人群訓斥道。“看什麽?快繼續工作!”
“謝謝……”薑允的一顆心經曆了大起大落,這時反而大哭出聲。想到傷員還在危險中,又趕緊撇幹眼淚。
許素一瞥,將她感激的目光收入眼底,微微一哂,對這一課,她是相當滿意。
入夜,半月羞遮,星光燦燦,好似天上的仙子望空撒了一把晶塵,碎鑽般的琳琅滿目。一眾星子中,東方微藍的那顆一如風中之燭,忽現忽隱,而西方微微泛紅的那顆,依然傾垂大地,像是一隻徹夜不眠,熬得通紅的眼睛。
薑允叩門而入:“許先生,我想學醫,請您……教我醫術吧。”
“人沒救回來?”
“抱歉……”薑允的眼圈紅了。
後山墳塚累累,那個死去的士兵在失去兄弟後,再無親友,一坯黃土掩埋後,無人立碑刻銘。薑允悄悄把那麵盾牌立在新墳上。兵戈為公,這種做法不被允許,興許一早盾牌就會被人拿走。她拿手指在把手後麵輕劃,不管怎樣,那個名字她記下了。她感覺很累很累,似乎心髒帶了很大的負累在跳動,今後或許會很難忘掉,那種拚盡全力也無法挽救一個人的滋味。
“為什麽要學醫,想好了嗎?”
“我要救人的力量。”
許素看了她一眼,突然失笑。伸出二指,對準她繃得緊緊的小臉上微微蹙起的眉心,“嘣”地彈了一下。“生的倒是一副聰明像,悟性怎這般差?”
薑允的表情並沒有因此舒展,一挑眉,眉心那道溝壑反而加深了,更添上三分沉甸甸的憂色:“我是說真的。”
見狀,許素也收起笑臉,正色道:“他們的前方是戰場,我們麵前的難道不是嗎?在戰場上,每一瞬都生死攸關,放棄一個救不了的人,意味著可以騰出時間來救可以挽救的人。有沒有考慮過,你這樣任性的行動,會帶來多少損失嗎?”
“可是,這種衡量標準,太不公平了!救一個人,便是一個,命在他身上,他在乎,我也在乎。若是不救,難道能對得起自己的……”
許素並沒有給她辯解的機會,唇舌一翻,反駁道:“若是救不回來呢?你花費了時間,精力也沒能挽留住他,另外一個輕傷的人也因此作了陪葬,那樣你就心裏過得去?後有虎兕食人,你隻能救離你最近的那個,這是救人者該有的選擇。如果這樣的選擇太冷酷,那隻能說明你不適合從醫,醫者,就是這樣冷血的人呢。”
薑允怔怔的,沒有再接話。
“起來吧,我不收不長進的徒弟。別急著救人,要是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一直秉持這個傻氣的念頭,我可以斷言,你不止不適合做醫者,世間的一切救贖都與你無關。”
許素走後,薑允還沉浸在話語的餘味之中。好在,經過思考,她心中關乎原則的那塊頑石,慢慢開始鬆動了。
盜蹠在白虎頜下操縱機關,看到一匹黑鬃白馬斜刺裏衝過來,端的是神俊無匹,頓生豔羨之意。抬眼上觀,見馬上坐的是鄒已,於是便毫不客氣地喊道:“喲,長本事了?哪裏偷來的神駒啊?”
鄒已本來不耐煩理會他,爭耐是麵對此種不給人留餘地的發問,便回嗆了一句:“總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看事情,真是人見粳米驢見糠。”
盜蹠本務偷盜,早被人罵習慣了,倒不至於為此事翻臉。眼珠一轉,便能屈能伸地賠了個笑臉:“好了好了,算我不對。請小兄弟告訴我,是誰的馬?”
鄒已反手遙遙一指。盜蹠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坐在城牆上,好整以暇地耷拉著兩條腿吹風的,正是他所說的那“姓藺的狗頭軍師”。盜蹠一看,正好,此人慣會和稀泥,言語往來之間自己總會被套進去,事成後“借”了他的馬回家,算報“一箭之仇”。
“那小孩親自過來跟我說,想必早說服那個燕國人了。事情正向你預料的方向發展,毫厘不爽。”
“很好。”令太守驚訝並躲避不迭的是,藺和突然跳下城牆,對自己一揖到地。
“啊,軍師何故行此大禮?”
藺和其實年紀不小了,他頭發濃密不便簪纓,垂直過膝的黑瀑中已有銀絲,一笑起來,眼尾即拖出幾道彎彎的紋路:“請恕在下自作主張,將大人棚裏的緇鬣送去作了謝禮。”
“啊……”這一聲卻是飽含惋惜,但太守與軍師共事四年,交情深於此物,歎一聲也就揭過不提了。
過了一會兒,太守似乎想起了什麽,又問道:“不過,既是禮物,不應該當麵贈送,示人恩惠嗎?怎麽著一小孩騎去了?”
藺和笑眯眯地說道:“盜蹠此次為公事而來,一身賊骨頭定是拘得發癢,要是小計得逞,肯定會渾身舒泰,拿人手短,也不會與我們多纏磨,豈不是一舉兩得?”
“這個……”太守覺得此舉未免不夠厚道,下意識要駁回,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便接著說:“真是精於人情世故。”
“人啊,不管過去多久,總是不能忘了老本行。”藺和背過去,重新麵向南方,眼裏似蒙了重重疊疊的煙障,聲音微不可聞:“塞外風霜,終不是我的用武之地。”
黃沙紛飛,在道路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尾跡,待塵埃落定,那一隊銀亮的機關白虎已望不見。
薑允知道自己終入不了許素法眼,便不再言求師之事,每日裏工作兢兢業業,再不自作主張與人爭執。一天夜裏辛勞,第二天醒的遲了些,隱隱約約聽見外麵吵嚷。
“怎麽回事?秦兵攻進來了嗎?”薑允日日懸心,夜來驚夢十有**是此事,真正發生了卻十分鎮定。她抓緊時間拉扯上衣服,隨手抓起床頭的桃木棍防身,從床上一躍而起。
出去卻看到是眾婦人在此吵嚷,作勢要bà gōng,許素擋在門前勸導,急得麵紅耳赤。在她腳下,兩個幼兒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怎麽回事?”薑允不明所以,不敢貿然上前,隻好逮住連召發問。
連召正蹲著哄孩子,焦頭爛額:“聽說昨天半夜從後山來了一隊強盜,尋到了托育院,擄走了一大半孩子。”
托育院的孩子大部分是在醫館幫忙的婦人家的,後院起火人心渙散,再難以聯合抗敵,薑允想起自己一路上的遭遇,不由得焦急萬分:“強盜去了哪兒,現在有線索嗎?”
“望西北方向跑了,應該是匈奴那邊的。”連召站起來把薑允拉到櫃台後,壓低聲音:“聽我說,現在的醫館幹係重大,絕不能亂下去,我現在到軍隊找統領,請他分撥幾個人去追捕強盜,你在這兒守著我師父,千萬不要亂跑,切記切記!”
連召跑出幾步,回頭把藥櫃的鑰匙扔給薑允,“拜托你了!”薑允知道極力留她在屋,是不願讓她涉險,心中一暖。忽然感覺身邊有異物,低頭一看,一個抽抽搭搭的小女孩拉住她的衣角,意思是尋求安慰。薑允忙拉起她,在藥櫃裏翻找出麥芽糖,又去洗了熱毛巾。
待洗了臉,手裏又抓著糖棒吃,小女孩不哭了,慢慢靠著薑允睡了。經此一夜,幼兒正是神思困頓,薑允便把她抱到自己床上,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一摸不打緊,竟從發辮上摸下一縷紅線,仔細一聞還有附子花的氣味,分明是從玄枵海睛的穗子上漏下來的!
薑允拽了桃木棍,不管不顧地出了門。盛怒之下,氣運竟頗為眷顧,薑允輕鬆走出曲折的巷子,上了後山,直奔上次相見的地方。
鄒已確實在那兒等著。他拽脫了穗子,在每個留下的幼兒身上沾一些,就是為了引薑允過來。這個方法被盜蹠嗤笑,於是兩人便打了賭,賭鄒已在日落之前會不會把薑允帶回來,為此各壓上了最羞恥的事。現在看到她來,鄒已勝利在望頗為得意,遠遠地招手,未到跟前就喊話說:“你來得正好,快和我回齊境,有一場好戲看。”
薑允見他眉眼微彎,竟是得意的神色,心頭之火大熾。當麵就打悶頭棍,嚷道:“你幹的好事,還想嚷嚷得天下皆知?真是……”薑允罵不出什麽難聽的話,便不說了,快攻上前。
鄒已反應很快,不等她欺身上前,後退一步。奇道:“我做了什麽?我在……”
“幫你啊”三個字被一棍生生打斷,鄒已被她逼迫甚嚴,迫不得已架住棍子。薑允一雙眸子紅得像是在燃燒,低喝道:“放了他們。”
“不。”鄒已驟然發力,指尖凝出三寸來長的氣刃,打掉了薑允手中的木棍,抓住她來不及縮回的手腕:“你聽我說。”
“真是好本事,”薑允緊抿的嘴角扯出一絲諷刺的笑:“有了力量就可以為所欲為嗎?我早知今日……”
鄒已深深地,深深地看著她,那隻深藍的眸子幽深如井,他聲音微顫,似是壓抑著極大的怒氣,亦或不堪承重的失落:“怎麽,遇上我,你後悔了?嗬,薑允,你名為信,又何曾,真正相信過我?”
薑允一頓,往昔的畫麵一瞬間衝進腦海。那天在馬車裏,她對緣奎說:“不是雲,是允,信任的意思。”那時正麵聽她的人沒有入耳,背後的人沒有說話。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鄒已一次也沒有叫錯,是真的聽進去了。少年幽晦的心思藏得九曲回轉,至今才初次被她覷見一絲端倪。
“我……”薑允一時語塞,細眉微蹙。鄒已一時氣急言辭過激,本不疑她用心赤誠,見她是此種反應不免灰心,心想:她果真不信我,即便我說了又有什麽意思。猶疑間,鄒已臉上淡薄的緋紅轉瞬即逝,他放開手,恢複了冷冰冰的語氣。
“那些孩子與你非親非故,便是要討個公道,也輪不到你來出頭。我沒有一事對不起你,這件事你要清楚!”
薑允那些義正言辭的指責卡在嗓眼,再也說不出口。看鄒已時,他已經收回了視線,微微向右側臉,將緊繃的嘴角掩在陰影裏。
薑允深吸一口氣,說:“好,冤有頭債有主,我去找真正的主事人來,看你還有什麽話可說。”她跑開了。
鄒已愣了愣,終是一步也沒有再往她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