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寸心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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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鐵定要回去?”
“嗯。”
不知不覺中,秋意漸濃,氣溫驟降。早晨太陽還未升起,呼吸都會帶出白騰騰的熱氣。草間露水淋漓,稍走幾步,衣裳下擺就會被沾濕。薑允在野地裏睡了一夜,密密的睫毛浸透了水汽,也像草葉般低垂,蓋住了止水般的眼波。
鄒已斟酌著告別的話,半晌,還是一句:“那你可別死啊。”
盜蹠不知從何處鑽出來,悄無聲息地站到鄒已身後。
“嘖,這就讓人家走了?真沒用。”盜蹠還是很有眼色的,昨天察言觀色,為給兩人留下敘舊的空間,尋了個借口先溜了,遊蕩到現在才回來。
鄒已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我告訴你,依我豐富的經驗來看,這勢頭不對,以往女孩子要是看上我,就是到天涯海角,也要追著去的。”
鄒已更不想理他了。黑著臉轉身要走。
“唉唉,別走別走,”盜蹠連忙伸手攔路,嬉笑著說:“也是,不是所有人都有我這麽好的先天條件的,”邊說,邊自我感覺良好地捋捋頭發,“來,叫我三聲大哥,我教你怎麽做,這買賣不虧吧。”
鄒已重重地推了他一把,大踏步走進灼目的陽光裏。身後傳來盜蹠的大喊:
“我還是大發慈悲地告訴你吧:要是女孩子不理你,你就反過來,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黏上她。”
盜蹠喊出這句話,感覺心口空落落的,緩慢地湧上鈍鈍的疼痛。似是長久窖藏的心事借著這番傾吐,突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轉瞬便四散崩離,連帶著心口也被震痛了。但他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一瞬,很快便超脫了。盜蹠望著日光裏的小小背影,不無慶幸地想,這小子又瘦又小,還是個獨眼,而那女孩長大一定是個大美人。他要追上她,要走的路還很長啊。自己的處境比起他,要強很多了。
盜蹠不知自己在鄒已眼裏頗有些自作多情。昨晚他走後,兩人統共沒說幾句話,一點兒也不如他想象中的熱絡。
那時鄒已別扭了半晌,覺得第一句話就認錯,平白無故氣勢矮了一截。說:“我還是把話撂在這兒,你要是願意,我可以送你回家。”興許先賣個人情,會好說話一點。
“謝謝。但是不用了。我明天回圍城。”
“你傻了嗎?那種小城一旦被攻破……”鄒已剛開口,薑允突然打斷他的話,直截了當地質問:“你不是這種會做賠本買賣的人,說吧,什麽目的?”
鄒已確實心裏有一套小九九,但說出來肯定就不靈了。推己及人,要是有人送他回去是為了從親屬那兒討個情,他一定會盡力擺脫那人。他一時被堵的啞口無言,眼角瞥見薑允腳下撤出三步,無聲地拉開了距離。她的輕功本來就要好一點,這一來是作為提醒,她決定的事,他根本強迫不了她。
當晚薑允睡在一根細長的高枝上,那樹枝危危顫顫,風吹可動。這麽警惕,是因為知道綁了她強行帶走,這種事鄒已做得出來。鄒已也知道,故而一宿無話。
回到光芒大盛的白日裏,昨晚賭氣帶來的不適,似乎也隨著黑暗被陽光驅散了。鄒已深吸一口氣,沒有再回頭。選擇跟蹤薑允,當然不是因為盜蹠那些話,至少他自己是這麽認為的。
薑允走在前麵,穿過草地,樹林,順著山間小道下山,腳下生風走得飛快。鄒已發現她還是赤著一雙腳,卻靈活跳脫如兔,他有了新鞋,卻因光腳走路時腳底留下的刮傷而落後。回想起“鐵腳板”,差點兒笑出聲來。
薑允走在山上毫不躑躅,下到城郭巷子裏卻犯了愁,每逢拐角就不停地左右查看。這種陰濕的小巷子鄒已看來卻分外親切,極像他以前的居所。現在薑允速度慢了,他也隨著放慢腳步,賞景般流連其中。
薑允不識路徑,繞了好幾圈冤枉路,才找到一點與記憶中重合的標誌物。循著走過去,還不是回到了醫館,而是到了托幼院。不過運氣還好,遇到了熟悉的兩人。
這個年紀的孩子還不會控製表情,連召驚訝得張大了嘴,看上去有些好笑:“你,你不是回齊國了嗎?怎麽又回來了?”
相比許素的反應就平淡了許多,隻微微抬了一下眉。停了一下,說:“來得正好,拿著,去分一下。”她分出兩屜饅頭遞過去,對昨天的事隻字不提,就這麽輕輕揭過了。
早飯時間一過,薑允就把清洗餐具的活兒攬到身上,讓許素連召先回醫館。
“過來吧。我知道你在後麵跟著。”
薑允背對著他,反手遞過來一個褐huáng sè的雜麵饅頭。鄒已走近,看到她左邊小腿肚有一道結疤的傷痕,在那片白皙的皮膚上,赭紅的顏色有些紮眼。他接過饅頭,手指傳來溫暖的觸感,想起那道傷痕的來曆,似乎心變得柔軟了一些。
“你就是為這些人留下的?”鄒已踮起腳,視線越過柴門,看向滿園追逐嬉戲的幼兒。
“不是為他們,是為我。”
“他們拿這雜麵饅頭救了你小命?”
……
鄒已吃罷饅頭,還未來得及擦手,薑允就把一摞屜子劈頭蓋臉地堆過來,一本正經地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既然吃了人家饅頭,就出點兒力吧。”
鄒已心想我可沒你這麽死腦筋,被人救了命就為別人賣命。剛想抗議,看到薑允也扛起一摞,數量居然與自己手上的差不多,頓時就把話咽下去了。
“轟……”城門被巨木衝撞,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新一輪守城戰開始了。循著聲音的指引,薑允沒有迷路,很快找到了城牆腳下的醫館。屆時醫館已人滿為患,醫師和助手火急火燎地穿梭在傷員之間,忙得腳不沾地。薑允把籠屜送到廚房,迅速換了身衣服加入其中。
醫館空間有限,床位不足,後來的傷員們都半躺在木盾裏等候醫治。鄒已在那些盾牌上看到了熟悉的花紋,頓時愣住了。
“是魏軍……”
這家醫館離戰場非常近,院子裏鋪了一層碎裂的城牆石塊,灰塵飛揚,有時甚至會有箭矢落進來。如果城門被攻破,這裏會首當其衝成為修羅場。鄒已站在這兒難免會膽戰心驚,突然感覺胳膊肘被撞了一下,一個踉蹌,差點兒摔倒。回頭看到有人抬著傷員從這裏經過,連忙讓路。一會兒,又有人撞到,說:“麻煩讓一讓。”鄒已一直後退,退到角落裏才停下。看到那些婦孺抬著傷員來來往往,全心全意投入到工作裏,倒不覺得他們有多害怕。
直到午後,城門那邊的轟鳴才停止,忙了整整三個時辰的人們,都舒了一口氣。又過了半個時辰,才陸陸續續吃上飯。
鄒已靠近薑允,輕聲說:“上次的事……是我錯了,對不起。”
“你真是這麽想的?”薑允飛快地說道:“要是給你機會重新來過,你會怎麽選擇?”
“我……”鄒已梗了一下,回答:“不會改變,為了現在能夠站在這裏和你說話,我還是要堅持我的做法。”
“你當時的選擇既是一種必然,結果就是不可改變的。那就沒有道歉的必要了。”
“你會跟我回去嗎?”
“不。”薑允眼睫低垂:“僅僅是情理上過得去並不能讓人真正釋懷。我不怪你。就當是那人犧牲自己救了我的吧,我要把那份恩情還上。這裏有那人生前的親人和戰友,有他誓死要保衛的土地,因而我要在這裏,陪他們一起度過艱難的時刻。錯誤是必要的,補救也是必要的。這種心情,你能理解嗎?”
“好,我明白了。”
“留下吧。”
“不。”
薑允倏然抬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紅色的眸子映在鄒已的藍瞳裏,變成憂鬱的深紫色。薑允歎了一口氣,說:“那我們終是要分道揚鑣了。”聲音很是傷感。
她想到爺爺講的楚狂人接輿高歌,與孔子相遇那個故事。那兩人可謂賢也,一樣也同路了一陣,心意不通,終還是要分別。聖人有言不患不己知,自己既已微薄如草芥,萍水相逢,一別就要憂愁落淚,愈發顯得小兒女情腸了。想到這兒,感覺心胸開闊了不少,拱手一禮,用的是男子送別的禮節:“別了。”
方才薑允那席話,鄒已其實聽了進去,也認可了施恩代償的觀念。但一來蹲在這兒一上午,找不到他能做的事,二來任務在身不便久留,也就先拒絕了。誰知薑允送客非常幹脆,仿佛這幾個月朝夕相處,互托生死的感情全一筆勾銷了,鄒已一氣之下,也懶得多說,回頭就走。過會兒冷靜下來,去留一時猶豫不定,低頭沉思,在城牆根不停地“轉磨盤”。
猛然間,一個想法火花般閃現在腦海,哄地一聲炸開了煙花,炸得鄒已心裏一陣熱血翻湧:這可是個好主意!
“不就是還一份恩情麽,那就許大一點,我要保下這座城池!”
他連夜裏去尋找盜蹠匯合,這並不十分容易,因為後者早已離開後山,為追尋秦軍的行經路線,向荒原輾轉行進了幾十裏。天將破曉時,他終於找到了,此時盜蹠還在一叢灌木裏睡得四仰八叉。鄒已上去搖醒他,不等他睜眼就急切地問道:“盜蹠,你介不介意扮演一回大惡人?”
盜蹠半夢半醒間,一巴掌呼了過去:“什麽扮演,老子本來就是大惡人!人稱盜王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