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潛龍勿用,承諾勿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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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唉。”明景泰元年,揚州時值煙花三月,正當一片繁榮好景,熱鬧街頭兩岸夾住中間綠水遊船,雖夜晚不減其瑰麗,端的是熱鬧非凡。偏生運河上有艘破爛小舸,在眾多豪船中穿梭而過,小舸內橫躺著位六十出頭老者,蓬頭垢麵,一頂鬥笠罩在大肚皮上,雙手於腦後作枕,光一雙腳翹著二郎腿,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樣。那老者透過船篷上的窟窿,直勾勾瞪著天上皎月,方才不合時宜的雅句,竟由其口頌出。
“你怎地老糊塗了,睜眼說瞎話”,說話的是個莫約十三四歲的少年,做船夥計打扮,生的劍眉朱唇,天庭飽滿,麵相英挺非常,聲音渾厚,可惜雙眼始終半睜不閉,眼神迷離,語調陰陽怪氣,活似沒睡醒一般。
同樣一頂鬥笠戴在頂上,立在船頭撐篙,幾次小舸險些被河上大船擠翻,他隻一撐便即從三尺夾縫中溜了過去,“看了這許久天上繁星,就來了兩句煞風景的?這時節又怎會生出寒鴉攪興。狗屁不通,狗屁不通。便是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也比這工整合適,至少還應了當今時局。”言語間粗鄙夾著文雅,對老人絲毫不假辭色,談吐竟直指土木堡之變,借古諷今。
土木堡之變剛剛過去不到半年,明英宗朱祁鎮禦駕親征,因為種種的決策失誤兵敗如山倒,皇帝更是被俘,稱“北狩”,舉國震驚,上下人心惶惶。第二十八代蒙古大汗也先趁勢進攻北京,幸得於謙臨危受命兵部尚書,指揮京師軍隊勤王,擊退也先,保衛了大明河山。
當年南北宋之事,亡國之恥曆曆在目,然而,曆史雖然經常頑固,卻又在變化。
又或者,變的隻是人而已。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都快死了,鳥自然就要飛出來了。恩恩,不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就是這一句。喂,再快點。”老人不以為忤,更不在意大逆不道的詩詞,除了呼喝少年一句,仍是自言自語。年輕人嘴裏低聲抱怨,手上卻加的緊了。
過不一會,老人聽見少年在船頭吆喝:“走不動啦,前麵船堵上啦。”歪脖一看,一眾官兵把住前麵一個葫蘆口,各類船隻直把河麵圍的個水泄不通,遠處一戶宅院外人群擁擠,另有一幹捕快封著。“唉,晚嘍,人財兩空,走了海子,上岸逮鳥去也!”說罷走出船篷一躍而起,幾個騰挪間就已經站在了岸邊,向那宅院奔去。船夫少年剛要跟上,卻見到艙內草席上三枚綠油油的銅錢排成一排,於是喊道:“說你老糊塗你還真喘上了,銅錢不要啦?”
卻聽見遠遠傳來老者的聲音:“乾下乾上,初九,潛龍勿用。卜者入局,要它作甚?”少年聳了聳肩,施展身法追去,留下孤舟古錢,伴江南青柳。
二人一路趕到宅院前,門口已經被看熱鬧的閑人圍了個水泄不通,院門當口一塊金砂邊朱漆底的橫匾,上書“鐵錚鏢局”四個大字,端的氣派。然而盡管宅院外人群吵嚷,黑瓦白漆的高牆內卻是一片寂靜,隻能隱約望見幾個捕快來回走動。
老人也不往裏去,站定在人堆外,凝神盯著偌大鏢局掐手揣測了莫約半晌,此時年輕人剛剛趕到,老者忽然伸手指向西南方向:“當合西南位,走。”說罷又是一溜煙向城外西北方向奔去,留著背後年輕人一邊追趕一邊大罵。
命運命運,運可改,命難逃。老者嘴中念著不知何時何人的話,背向那宅院而去。
話分兩頭,離揚州城西北官道旁有一片密林,來往客商走卒皆管這片林子叫“吃人林”。林子雖距城隻有二十裏,可不僅草木繁密,猛獸橫行,而且林中多有強人出沒,更兼多有河灘,隻消搭上個小舟眨眼便不見蹤影,難以搜尋。因此雖然上到知府下到縣令多次圍剿,都是收效甚微。
此時林子裏一個高大男子右手提劍,左手背負著一個**歲的孩子,在密林裏向東南揚州方向大步奔逃。男子一身勁裝,胸口繡著“鐵錚”二字,滿身血汙,呼吸紊亂,先前定是經曆了一番劇鬥。向前幾步,突然一支飛蝗石擦過男子右頰,打在麵前地上,噗一聲陷入泥土之中,不帶起一點沙塵,可見發鏢者手勁委實強勁,而且從後發出卻能越過男子打在他身前土地上,準頭也有深厚造詣,隱然是江湖第一流的暗器高手。男子眼見不能逃脫,索性站定,把孩子放下,騰出左手捏起劍訣,凝神以待。追趕者見狀,也幹脆緩步靠近,月光打在林間,照出兩個人影。
“我說陸總鏢頭啊,和氣生財嘛。你呢,把人交出來,我們呢,也就不再為難你,大家混口飯吃都不容易,我是真不想搞得你死我活的,運鏢這買賣畢竟總有失手不是?隻要您交人,先前您當作障眼法的那隻鏢呢,我們雙倍賠償,死者也一並撫恤。再說我猜您主顧也沒交代那孩子是誰罷?非親非故的,何必呢?”說話的人一身富家打扮,四十開外,麵容敦厚和藹可親。
“呸!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陸崇德丟鏢可以,但絕不丟人!倒是二位如此功夫,卻冒充草匪,不覺得羞恥嗎?你這笑麵虎,別以為我沒看見你手裏的金錢鏢,暗箭傷人,卑鄙無恥!”陸崇德大罵道,怒發衝冠,豹眼圓睜。話音未落,就聽見左首一言不發的精瘦老者大喝一聲,竟蓋過陸崇德的聲音,後邊孩子連忙捂住耳朵。老者聲若洪鍾,一字一句的喝到:“交人活命,否則我不再留情。”陸崇德心下一凜:“方才鏢隊盡是被那中年人暗器偷襲所殺,他一人我便沒有把握,不料這老人更有如此內功修為,難道真的再無出路?”
這時一直縮在背後的孩子忽然大哭:“爹爹,我害怕,把那個小哥哥叫回來,我不要看這些惡人,嗚嗚”老者與中年人皆大驚,老者喝到:“小子,你叫他什麽?!”孩子哭到:“爹爹啊,爹爹說要我跟一個小哥哥換,他走小道先行進城,我們隨鏢銀調,調虎離山”
追兵二人聽此不由得一陣驚訝,然而此時的陸崇德心底也是驚濤駭浪一般:“我兒仍在鏢局,根本沒隨我出來,這孩子尚在黃發之年,竟有如此應變。”於是便順著孩子演了起來:“你這傻孩子,壞我計策!”反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下,孩子左頰頓時腫起,又是大哭,雖然情知是為了保住二人性命,他心下仍是羞愧不已。
他轉頭對追兵說道:“二位,既然已經被拆穿,陸某就明說了,那孩子是誰我不知道,但這會肯定被接走了,往後如何與我鐵錚鏢局再無半點瓜葛,你們若要繼續相逼,我父子黃泉路上也不怕多個伴!”
老者與中年人對望一眼,老者問道:“怎樣?”,中年人思索道:“陸崇德畢竟是江南有數的高手,若是真逼得以命相搏,定然棘手,幸虧他也言明不再多問,何況那位是一定要抓的,再做耽擱,恐怕真趕不上了,與其與他爭鬥,不如立刻進城,回頭再來料理鐵錚鏢局不遲。”於是也顧不上交代場麵話,向陸崇德一拱手,便欲向揚州奔去,老者見狀,哼了一聲,跟了上去。
陸崇德的眼睛盯著二人的後背,手裏握著的劍始終不曾放下。
二人的架勢,始終不曾有大變動。幾枚鋼針,一雙鐵掌,暗自運氣提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