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龍嘯生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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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利貞在水底蛟擲出鋼叉時就覺得情勢危急,顧不得規矩,衝向場邊,雙手抓住欄杆便要翻身入場救人,身子已經騰空,卻被身後一雙手按住。海一粟也不在乎男女之別,緊緊抓著她的肩膀,崔利貞剛要責罵他不管師弟性命,雙肩卻傳來一陣疼痛,海一粟隻顧盯著場內的師弟,雙手都沒了輕重,顫抖的身子說明他也在極力克製。
陸何愁眼見致命的一掌拍落,離自己的頭頂越來越近,眼前並沒有閃過所謂的走馬燈,隻是簡單停在了一個片段。那是父王抱著五歲的自己在花園玩耍,母親在一旁微笑。簡單,溫馨,但,不在了。
因為什麽,因為誰?眼前這人?
不是,是皇帝。但,這人,他要殺我?
不是現在,命,不能給他。
無名火,燒上心頭。
道,被堵住了。
別擋著我報仇!
陸何愁眉頭翹起,雙目圓睜,騰地起身,脖子緊繃,腦袋用力向前撞去。水底蛟本來打在天靈蓋的手掌結結實實打在了陸何愁的額頭和臉上,兩個人都是劇痛,陸何愁左手捂住鼻子,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一放手,原本白淨的臉蛋變得分外猙獰。
水底蛟捂著右手後退三尺,一看時,右手三根手指竟被撞得向後扭曲,齊根骨折。陸何愁險中脫困,大口喘氣之餘仍不忘擺出架勢,雙眼死命盯著對手。
水底蛟一個寒顫,他見過亡命徒,因為他自己也是,但眼前這個半大孩子
那是求生的眼神,更是求死的眼神。
尉繚子雲:必死與必生,固不侔也。
為了生,人可以不擇手段,為了義,人可以慨然赴死。
那麽當一個人活著就是為了死
必死,是故必生。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兵行險著,主動出擊縮短水底蛟手臂揮動的距離使得其威力大減,同時能以自己堅硬的頭骨去撞擊手指而不是用天靈蓋迎接手掌。應變之間即可保命又複攻敵,何愁這一下真是令小女佩服。”崔利貞長出一口氣,為陸何愁的死裏逃生慶幸。
海一粟終於放開了手,此時崔利貞的肩膀被捏出了紅印,可二人一個沒想著責怪,一個沒想著道歉,都隻是望著場地。
四爺在場中看著兩人,水底蛟wǔ qì丟了,右手骨折,相比下陸何愁的傷勢反而不那麽嚴重了,頂多就是之後包紮,要命的頭暈隨著僵持已經恢複過來。看這情形似乎可以宣判,但是嘛
“媽的,貪心老頭。”海一粟咒罵一聲。
眼見勝負明朗,四爺卻遲遲不肯發話,觀眾卻不覺得驚訝,反而紛紛叫過仆役來,低聲囑咐幾句,又是一輪賭資擱到盤上。崔利貞凝神細聽,隻聽到幾句“後生五百兩。”“殘廢。”“水底蛟”“當場”心底有了不好的預感,向海一粟問道:“不是已經下過注了?為何還要”“現在賭的不是勝負。”海一粟臉色也十分難看,“這幫混蛋在賭誰會殺了誰,或至少是傷殘了對方。”聽到此言,崔利貞冷汗順著額頭流下。
水底蛟眼見不能善了,雙眉抬起,深吸口氣,一雙眼漸漸通紅,又複奔向陸何愁。這次一套掌法使出,威力大不如之前鋼叉,但出手全無遮攔招架,一心要與陸何愁以命相搏,陸何愁手中鋼劍將他雙臂雙掌劃得血肉模糊,也不見一絲退縮的跡象。
“這,瘋了不成?”崔利貞看見水底蛟勢如瘋虎的表情,即使相隔甚遠仍是心底發怵。“對於習武之人,殘廢與死有何分別?老子這沒有認輸一說,輸了大多非死即殘,他當然要拚命。”此時四爺竟懶懶靠在圍場牆上,雙手環抱,海崔二人就在他頭頂上方。
“勸您一句,別太過”海一粟麵色陰沉的向下說道。“你還沒那個麵子,別忘了罷了,原話奉還,讓你們破格就是給你麵子了,別他媽得寸進尺。再說,我又能幹嘛?”
陸何愁第一次碰見這樣的打法,不論如何傷到對手都不能讓他知難而退,他與人動手幾乎全是和師傅師兄點到為止的切磋,唯有和昆侖李昇那一次有多少凶險,但怎及得上此時境遇。“怎麽才能贏他?”陸何愁發問,其實dá àn早就知道。
隻是,當勇氣也意味著殘酷,自己,會怎樣?
“不到時候,”海一粟抓著欄杆,“何愁不該這麽早學會”崔利貞習慣性的問:“學會什麽?”海一粟用鼻子哼了一聲,“一個人人都知道,但都因為良知或是道德約束而假裝不懂試圖回避的道理,”
他看著場內拚鬥,甚至於廝殺的二人,聲音反常的不再陰陽怪氣,而是平淡地如鏡湖般波瀾不驚,低沉而有力,“殺了敵人,就是贏。自己,是活著的好,敵人,是死了的好。”
崔利貞沒有否認,也沒有讚同,隻是低下頭。
那油膩的手感,紅色的一切
不願回憶的種種,浮現在記憶的水麵上。
江湖,真的是講理的地方,這個理在於
弱肉強食。
拋開一切道德,忘記禮教,最終,隻有有力者有話語權。
隻是
老子雲:勝人者有力
自勝者強。
隻聽水底蛟一聲大喊,右手手掌被長劍捅得對穿,本就骨折的手掌更加不成樣子,但此人忒的凶悍,竟然不顧疼痛,硬是生生用力把長劍拽向腰間,頓時鮮血從創口狂噴,而水底蛟咬緊牙關,左手握拳打落,直指陸何愁麵門。
兩個字還記在心裏。
前進。
按理說陸何愁被水底蛟拽過去,撒劍鬆手才是上策,可陸何愁反而趁著勢頭向前大踏一步,搶到水底蛟內側,左手也托住劍柄,用盡生平力氣,將長劍向前推去。劍身穿過手掌,發出令人惡心的噗呲聲響,直到護手劍格頂住不成樣子的手掌,此時劍尖也已經插在了水底蛟的脖頸。
幸虧水底蛟凶悍異常,右手死命沒有回收,因此長劍隻是插進不到半寸。失血過多,再凶悍的亡命徒也不省人事,癱軟下去。隨之癱軟的,是驚魂未定的陸何愁,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雙手顫抖著支撐著身體,毛孔甚至都痙攣著,鼻血淌下,把胸前打紅一片。
不知何時四爺站在了陸何愁的背後,滿意的一笑,將他拉了起來,衝著海一粟和崔利貞的看台方向大喊:“勝負已分!水底蛟重傷!陸何愁勝!”
有些看客慶幸地點著頭,為自己的膽大豪賭慶祝,更多的則在懊惱當初的選擇。崔利貞在陸何愁坐下的時候就翻身進場,從懷中掏出紗布創藥為其止血。
另一邊幾個仆役架起軟床,將昏迷不醒的水底蛟抬進通道,一名郎中將插在他手上的長劍拔出。陸何愁恍惚地站起身,一把從郎中手裏搶過劍,又焦急的四下尋找。“何愁,你別動。”崔利貞擔心的勸阻被陸何愁置若罔聞。
一個人走到他麵前,不發一語地將劍鞘遞過去,開口一側對著陸何愁。
長劍入鞘。
人,也乏了。
陸何愁倒在海一粟的懷裏,沉沉睡去。四周沒有喝彩,看客用沉默的寂靜來表示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劍客的敬意。崔利貞沒有說話,輕輕擦掉了他麵頰上最後一點血漬,接過海一粟手裏的劍,讓他背起陸何愁疲憊的身子。
四爺走進海一粟的身邊。用隻有兩個人聽得見的聲音說道:“三天後,我有話對你們兩個說。”
上鉤了。
海一粟斜嘴微笑:“說起來,我也得跟您說幾句。畢竟,當年的‘恩情’還沒還呢。”
四爺笑了,笑的很不屑,因為他知道有恩必還的下聯。
有仇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