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殺身成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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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心,能說服自己。

    陸何愁以為,自己可以力挽狂瀾,以弱勝強。

    一直以來事實似乎也是這樣,不平凡的出身,高深莫測的師門,師父口中獨一無二的天分,以及絕對不落於人後的勤奮,還有

    燃燒在心底的仇恨。

    他不是沒有想過挫折,但就像水底蛟,挫折會被他克服。

    他一直如此相信著。

    此時,拚盡所有力氣,他能做到的也隻是從躺著翻身成趴著,注視武士被一一殺死,注視張通和張鴉二孤軍奮戰,注視家眷被包圍。

    明明體力還很充裕,但理智和本能都迫使自己趴在草地之上。

    陸何愁為自己感到恥辱,終究意識到自己不是什麽天命之子,世事也不會總如所他願。

    更恥辱的,是自己的想法,是希望成定能快點帶走孩子,而放過自己的念頭。

    之前的決心,仿佛笑話。

    恐懼,會摧毀信心。

    你連這都無法克服,談何報仇?一個聲音在耳邊咆哮。

    另一個聲音很低,如同耳語。

    報仇,就要隱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很低,很輕,卻蓋過了咆哮。

    陸何愁趴在地上,沒有起來。

    抬眼,望見成定小腹的空洞,他竟然還在走動,向那子嗣前進。子嗣環顧四周,本能地尋找著依靠的對象,陸何愁看著他那無助的眼神,當年自己也是這樣吧?

    但為了大仇,命不能搭在這裏,他這樣說服著自己,說服著自己不是因為害怕而趴在那。

    這時,孩子求助的眼神看向了他,兩個人的目光相接,子嗣大聲地哭鬧著。

    成定順著孩子的目光,看向陸何愁,二人的眼神交匯。

    那既不是嘲弄,也不是讚歎。

    成定看著他,但也沒有。

    隻是停了一下,因為他早已無關緊要。

    這種人,成定見得多了。

    接下來他能找出一萬個借口,說服自己不去舍生取義是有正當理由的。

    明明叫囂著的一直貫徹的道路,總能被這些人棄之敝履,有的是為了取,有些是不想舍。

    自欺欺人的小輩,雙重標準的俠客。

    無道爾。

    無可厚非,人,就是這樣的。自己,也曾

    陸何愁明白了那眼神。

    他低下頭,埋在草中,孩子的哭喊聲更大了。

    下一刻感受到的,不是恥辱,而是憤怒。

    這憤怒沒有對象,不是衝成定,也不是衝自己。

    仍是那一把無名火,燒得猛烈,燒得寂寞。

    這樣活下去,我就能報仇?

    活下去。

    老祖宗的話,總是有諷刺的機鋒。

    下去,才能活著。

    是啊,活著,卻下去了。

    張通架開一個陰陽道的刀刃,高喊一聲:“都住手!”隨即對成定喊道:“成道主,既然局勢已定,這些人無力為敵,放過他們,就帶走孩子家眷吧!”崔利貞掙紮著喊道:“不可!”

    張通斬釘截鐵地說:“一切我來承擔!”

    成定歎氣,看著張通,點了點頭。

    陰陽道的其中二人走向家眷,後者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大聲向著倒在地上的以藏和崔利貞呼救,張通背對著他們,不發一言。

    成定走過他身邊時,說道:“切勿,自不,量力。”“不勞你費心。”張通盯著成定肚子還在滴血的傷口說道,那一個空洞,映在眼底,揮之不去。

    “等等。”

    陸何愁搖晃著支起身子,張通趕忙去扶,低聲道:“不要意氣用事。”

    “張前輩,這無關乎意氣。”

    陸何愁今天第一次笑,因為舒暢。

    想通了。

    “救他,是因為承諾,在心裏的承諾。”

    這麽多年,dá àn卻早在當時便已知道。

    所以,義父你才義無反顧吧。

    他一點點直起身子。

    “我有自己的目標和人生,更知道此時貿然行動就是送死,可”

    崔利貞看著陸何愁略顯單薄的身形,眼前,突然看到幻像,是誰?

    閃過許許多多人影,每一個都不甚清晰,她清楚的是,每一個,都頂天立地。

    張鴉二看到的幻像,隻有一個,很清晰,因為那人是他改名字的理由。

    或許他?

    “我現在趴著,一輩子也站不起來了。”

    拾起長劍,一切變得明朗。

    fù chóu的確是我生命的全部。

    但,體會過這個滋味,不想讓別人再經曆了。

    做不到悲天憫人,但是,如果袖手旁觀,自己的某部分就會不見,而且,一輩子找不回來。

    而這部分,就是我一直以來缺少的。

    有了它,我才懂得fù chóu前路漫漫,卻仍有前路可走。

    我才懂得,縱然艱辛,縱然血腥,路,仍放在腳下。

    吸進一口空氣,四月的溫暖充斥著肺腑。

    坦然,向前。

    信念,可以主宰一切。

    “上。”成定指揮道,兩個陰陽道應聲而動,一個衝向孩子,另一個拔出雁翎刀砍向陸何愁。

    甚至沒有絲毫停頓,陸何愁的劍劃過整個右臂,皮膚,肌腱,骨頭,透過劍身傳來的手感依舊讓人作嘔,隨著斷掉的血肉一同掉落的鋼鐵大刀輝映著慘叫聲。

    起手式,篳路藍縷。

    此刻,也算是起點呢。

    第二個陰陽道,頭也未回,同時又有兩個同伴從側麵包抄而上。

    陸何愁沒有停步,反而加速,一舉越過尚未趕到的二人。

    成定的眉頭一挑。

    以藏悠悠醒轉,抬頭,刺眼的日光被一個黑影遮蔽住一半。

    兩個人身法不夠快,當那個衝著孩子而去的回頭,陸何愁騰空而起。

    回眸乍現玉龍飛。拈青霜,斷彷徨。

    手起劍落,第二人倒地,他轉身,站在成定和家眷間,咆哮著。

    “誌士仁人,無殺生以害仁!”

    “有,殺,身,以,成,仁!”

    張鴉二望著他的背影。是的,不會錯了。

    崔利貞眼眶有些濕潤,他是小女的弟弟。

    成定猙獰地笑了。

    殺死再多意氣用事的愣頭青和被狂熱情緒煽動的熱血傻子,對他來說也解不了渴。

    但現在

    在理智之上權衡利弊,了然於後果,然後毅然選擇不顧一切貫徹自己的信念。

    這樣的人,才值得自己背上他的命。

    出擊,猛虎撲向獵物。陸何愁揮劍斬去,成定擦著劍鋒躲過,寬大的右手掌抓在陸何愁左肩頭,使勁捏去,感受到的不是外強中幹的年輕小子,而是一塊正經曆洪流衝刷的岩石。

    練得不錯,成定瞬間想到。

    陸何愁汗如雨下,肩頭的痛楚來自深處骨骼的碰撞和外麵肌肉的擠壓,隨時整個肩頭都會廢掉。

    蠻力不能直接幹掉他,成定隨即左拳打落,陸何愁豎起長劍,正對拳頭的來路,成定隻好收手。長劍隨即以手腕為軸小幅度揮動,劍尖通過柔勁稍稍向下彎曲,目標正是成定右眼。

    不需要力氣,一點力道加上精準的技藝,就能在最關鍵的位置用出最致命的手段。

    成定生死之餘,仍是讚歎陸何愁的膽量。因為,這小子和自己同處生死攸關之境地,還有閑心使出這麽刁鑽的技藝。

    忙偏頭躲過,手上的力道便鬆懈下一些。陸何愁立刻撤步,硬生生從鐵鉗一般的手裏掙脫出來,拉開與成定的距離,卻聽見‘嘎巴’一聲,整條手臂軟軟下垂,竟是脫臼了。

    巨大的痛楚沒有經曆過的人是難以想象的,陸何愁師門之內對打,也從未受過這麽嚴重的傷,本能地滿頭大汗半蹲下身子。崔利貞暗叫一聲不好,臨敵時刻痛楚隻能咬緊牙關堅持不露出破綻。陸何愁畢竟經驗太淺,對手絕不會給你喘息之機休息,何況是成定這樣的人物。

    果然,成定毫無猶豫,立刻衝向陸何愁,直指天靈蓋,準備自上方以貫手取其百會,把他的頭骨一分為三。(人體的額骨通過冠狀縫與後麵的兩塊頂骨緊密結合,武學中有專門以特殊的各類手勢擊打這些骨骼縫隙造成巨大傷害的致命技巧。)

    這時,成定的視線底部再次浮現寒光。

    仍是側頭閃避,隻是這一次反應慢了毫厘。長劍成功地劃破脖頸,鮮血漸漸湧現,但沒達到噴湧而出的地步。

    可怕的是,他的身體仍是在前進。陸何愁沒想到勢在必得的一擊仍隻收到一半成效,但他已經確信成定不知道什麽叫退縮。

    所以,自下路刺出一劍的同時,他便後退一步,成定沒能及時拉近距離,隻好再推開,保持出安全範圍。

    奶奶的。

    成定沒想到自己會被同樣的手段騙上兩次。手臂和脖子的兩道傷口還好,但是算上小腹的洞穿傷,自己現在的出血量不容樂觀。

    陸何愁咬著牙關,倒轉劍柄,半跪下身子用右手扶著左肩,左手撐著地麵,“啊!”隨著喊聲,又是嘎巴的響聲,然後他huó dòng著肩膀。“呼呼”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然而沒人會笑話他,也沒人敢於笑話他。

    一人之死,可動天地;一夫之怒,可撼北辰。

    當成定再次準備進攻時,一人擋住他的去路。

    “夫子複曰,當仁,不讓於師。”張通走到陸何愁身邊,並肩站立,“慚愧。”他對陸何愁道。

    “前輩忍辱負重,厄!何必掛懷。”“呼唯有慚愧。”“僥幸,前一刻小可也試圖說服自己。”

    “你?”成定略帶訝異地看著張通。

    “還是那句話,”

    張通拔出長劍,“一切我來承擔!毋需多言,要麽進招,要麽速去!”

    崔利貞試圖站起身,卻咳出淤血,望著遠方,若是他也在,就更完美了。

    那是

    對了

    “成道主,小女冒昧,請往南方一觀。”成定皺眉,轉過頭,發現那衝天而起的黑煙。

    “那,裏是”

    “小女不才,這一把火順著西風,就是神通鬼也燒得死,此刻想必他早已退走,南拳方舵主等人,片刻即至。”

    成定不語,他在盤算著,眼前的二人能拖他多久?自己的傷又能撐多久?方天壽到這裏,又需要多久?

    懊惱,到嘴的鴨子

    崔利貞繼續虛張聲勢道:“何愁!拖住他!咳咳此乃天賜良機!”陸何愁不知道她與海一粟的算計,毅然決然踏前一步,崔利貞趕忙衝張鴉二使眼色,後者悄悄走到陸何愁身後,裝出並肩作戰的樣子,扥住他的衣角。

    陸何愁克製住皺眉的表情,看向崔利貞,當她微妙地搖頭時,便即明白了。

    “戰又不戰,退又不退,卻是何故?”雖然眼前仍是命懸一線,崔利貞還是樂了,麵若潘安的猛張飛倒是頭一遭見。

    喊完幾天前剛讀到的三國演義,陸何愁緊張地戒備著成定。

    “你,”成定指著陸何愁,“們,”看向崔利貞,“不賴,下,次再,來。”

    說罷轉身離去,餘下的陰陽道見道主已退,更無戰意,扶起傷者撤退,轉眼間進入密林,不見蹤影。

    來去如狂風席卷,若非地上四具武士的屍體以及陸何愁砍下的斷臂仍在,一切根本不曾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