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個酒肉和尚,一個逸才道士,幾段機鋒,兩張肚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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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山東布政使司青州府,此地民風剽悍由來已久,曆朝曆代這裏都是輸出士兵的主要產地之一。正因如此,雖也臨近聖人故鄉,此地卻男子多有投武館學藝者,各類武學門派層出不窮。
“你這個夷賴和尚,你看看你個七葉子半服樣,吃了飯不給錢是不是?”官道邊的一家草鋪裏,店小二衝著一個光頭僧人罵道,頓時引來不少人圍觀,出家人不化緣下館子不說,現在還要賴賬,實在難得一見。
“店家此言差矣~”
說話的和尚身材矮小,五尺四身高,身材偏胖一些,四肢較粗。膚色蠟黃,寬額瘦下巴,麵容核桃眼,粗眉薄唇,雙耳大而耳廓有缺。身上所穿是一般的白布僧袍,因為油汙和常年洗滌已經有些泛黃,腳下踩著的僧鞋也是有點破爛,活脫脫一個稍微幹淨些的濟公和尚。他的手裏握著一杆六尺白蠟木大梢子棍,梢子比之一般的長些,約二尺。棍尖連著梢子衝上的一側挑著些許行李包裹,露出一角,裏麵卻是些文牒經書,遠處看不清名目。
(大梢子棍類似雙節棍,乃是其鼻祖,一邊長棍一邊短棍,長棍的一側用鐵環和鐵鏈拴上鐵棒或是木棒,稱之為梢子,甩起來威力驚人,高手甚至能抓住短棒一側舞動得虎虎生風。)
“剛才吃飯的貧僧,已經不是此刻的貧僧了,那麽店家若是要錢,該找剛才的貧僧要才是。”和尚右手在胸前作合十狀,左手握著棍子詭辯道。
小二一時語塞,氣憤憤地看著這和尚巧言辭令,卻想不出反駁他的話,若真要動手,他看著那杆長棍又有些發怵。
“那麽店家不妨先動手,之後與那和尚理論者,就不是之前的店家了。”一個調笑的聲音在人群中說道,圍觀者都是哄笑,佩服此人的急智辯答。
“阿彌陀佛,不知哪位施主有此應變,小僧折服。”一個書生走出來,原來是附近小有名氣的李秀才,二人作揖一敘,和尚繼續捧了捧秀才道:“實不相瞞,剛才的謁子乃小僧師父所創,本以為無破綻,有心示之於人,而這位相公妙語真諦,小僧慚愧。”
秀才攀談幾句下得意於周圍人讚歎的目光,便豁達地掏出銀兩道:“小師父佛門高徒,塵世間醃臢飯菜之銀兩,小生墊付便是。”
看熱鬧的見很快就是無聊的儒佛互捧,一哄而散,秀才伸出手道:“小師父請坐。”“施主請。”兩個人又在座位上坐下,小二雖然不爽於這禿驢,仍是湊上來道:“二位吃些什麽?”“來一壺好茶,本相公要與小師父論述佛經。”“請為貧僧再來三斤素包子,一斤豬肉水酒,兩碟花生。”秀才詫異地看著大煞風景的和尚,隨即興奮地以為舉動其中說不定蘊含禪機,便準備別開生麵地與僧人飲酒吃肉而辯佛。
這時,一個人走到桌邊,拎起和尚道:“這位相公,這和尚與在下是老相識了,請不要介意他的捉弄,之前的飯錢這裏一並與你。”說罷掏出一大錠銀子放在桌麵,秀才吃了一驚,歡喜地看著那錠銀子,在定睛看時,唯有一個仙風道骨的背影領著那和尚遠去。
“哈哈,緣分乎?竟於此地遇到崔施主。”被生拉硬拽出去的和尚對著抓著他的那人說道。“長短師傅,許久不見,仍是一如既往灑脫呢。在下雖未出家,卻也是修道之人,這一聲‘施主’莫要言之。”說話的正是崔元亨,在離開晉陽府後一路東行來到青州曆練,聽得草肆吵嚷,卻見到了熟人。
這時被稱為長短的和尚早已經被放開衣領,自己走著了,兩個人確實是老相識,剛才霸王餐的一幕對崔元亨或是他而言都仿佛稀鬆平常一樣。“此言又差矣~崔施主的銀子賠了秀才,而秀才的銀子給了店家,店家的菜肴卻布施給了小僧的五髒廟,崔施主不也就是施主了嗎?”崔元亨沉穩地一笑,“長短師傅兩年不見,機鋒打得仍是九曲回環。”“崔施主謬讚了,當年李儀道長帶施主於少林寺作客時的那番辯駁才是真的讓小僧敬佩啊。”
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走向青州城的方向,崔元亨外表出塵於世,長短和尚卻是猥瑣俗弊,一僧一道走在官道上也是吸引不少眼球。“長短師傅還是在堅持你的修行法?”崔元亨想起草肆裏那貌似夾雜著葷菜的剩飯問道。
長短和尚,少林寺方丈晚年所收的唯一關門徒弟,法號長字輩最為年輕,卻是第一的高手,隻是他顛顛倒倒的行事做派使得不少江湖人詬病。
“阿彌陀佛,崔施主你也是知道的,少林寺現任方丈,我的師父不思方丈雖然武功蓋世,佛學深湛,卻是大智若愚,以弱智形象示人,貧僧隻是偶爾被師父靈光一現點明禪機,大部分時間如何受教?隻得立誌於頓悟派,總不做,隻沒忙了。”“大巧不工,大音希聲,大器晚成,方丈卻懂得老子智慧。”
(佛家禪宗修行分為頓悟派和漸修派,顧名思義,頓悟派格調高標,有時也簡單粗暴,非凡夫愚智可領會,濟公的那種做法就可歸類於頓悟派。)(總不做,隻沒忙的句子出自無相和尚事跡,自行查閱。)
二人一個是武當掌門絕世高徒,一個是少林方丈獨門弟子,輕功均是最上乘的,說話間腳下並不停歇,並肩接踵而行,不曾差開半步,就這樣飛也似的進了青州城。
檢查完文牒穿過城門,崔元亨問長短道:“長短師傅可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乎?”“然也。”“卻不知下半聯作何解釋?”“‘世人若學我,如同入魔道。’,雖道濟和尚留名句有此,然小僧亦有自己的見解,崔施主不妨酒樓一敘。”崔元亨知道長短心下打的什麽主意,但他一向是寬以待人,也由的他,二人於是一齊上了酒樓,在滿座疑惑的目光裏點上滿滿一桌酒肉。
燒雞,蒸魚,紹興酒,寒潭香,長短笑嘻嘻地下單,專撿葷菜酒腥,而崔元亨也是泰然自若。
一僧一道,跑到酒樓不說,點的全是破戒之物,道士雖然正一派亦可葷食妻娶,和尚卻沒有別的解釋了,於是又引來另一班看客,期待著兩個人要怎麽下嘴。
下嘴是要下的,隻不過是互相唇槍舌劍。
“說起來,前些日子是崔長樂大俠的壽宴呢。”長短先開口道,“正是,卻未見到長短師傅出席?”“佛家雲,肉身不過一具皮囊,**年齡的增加卻不代表人自我的成長,就好比年複一年都有花開花落,但若要最終花滿天,唯有樹幹樹根長成參天大樹不可。”“長短師父的意思,家父尚且不能為參天大樹乎?”
崔元亨並不氣惱,他很感興趣地聽著長短和尚的機鋒。
“此言差矣~參天大樹也曾為小苗,重點是何人曾拔苗助長”長短和尚話鋒一轉,“即便是傳說中之榠欞大椿,以千年百年作為開花周期,仍是守著自然規律,逍遙遊中莊子的比喻恰巧如此,論這一點,施主應比小僧更熟悉。然而,現如今崔家花開爛漫,產業崇山遍野於晉陽,然而十年前,可曾見過一株長樂苗乎?”
崔元亨自然地坐在椅子上,“不知長短師傅想暗示什麽?”“小僧隻是不明,令尊雖為八極拳高手,但即使現任八極掌門王廖卻也略輸其一籌,若說短短幾年的苦練便拉開差距,未免太過不切實際,那麽,有何奇遇乎?何況崔家家財萬貫,竟似從天而降,不得不思考。”
崔元亨聽到這樣的懷疑,雖然長短的話裏已經頗有冒犯,他仍是文質彬彬道:“家父天分雄健,勤於律己,做人坦蕩,夕惕若厲,自然有所成矣。”
“萬事講究一個因果,”長短拿起酒壇,給自己和崔元亨的杯子裏倒得滿滿的,然後用手指蘸著酒水,在木桌上寫下因果兩個字,中間劃上一條線,自因,至果,又把這條線延伸回去,自果,至因。
“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世上無無因果之事,世上無無因果之人。如今有果,反推及因,何解?”
“佛說福緣,道家卻說緣分乃世間大道的體現之一,高僧所問之事,在下亦不知,夫子雲: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家父光明磊落問心無愧,有其果或為天數使然,何必以人意揣測之?高僧說是果,在下卻以為一切隻是下一個因罷了。長計較因果,短收獲業報。”
“阿彌陀佛。”“無量天尊。”
一輪機鋒過去,兩個人的罵戰稍作休整。
少林,武當,冤家路窄。
較量,在於武藝,在於唇齒,在於智慧,在於氣勢。
沒有哪方是小肚雞腸的,正因為器量大,二人才要這般比試。
無關乎麵子,而是格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