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曲高和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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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衙門裏一片忙亂。

    一個和尚與一個道士押著昨晚鬧得沸沸揚揚的采花賊徐曾來領賞錢,雖然還是寅時,看熱鬧的早已經把外門圍得水泄不通。

    “哎呀,看那相公,真是瀟灑。”幾個妯娌聚在一起衝著崔元亨讚賞道,相較之下,長短卻被人連連評頭論足,“兀那和尚,忒地沒品相。”幾個書生閑人不以為然道。

    長短不以為意,雙手擒著徐曾走到衙門裏,在堂上朗聲道:“阿彌陀佛,貧僧與這位道友聽聞此人為禍鄉裏,特此將其緝拿歸案,大人可驗身。”人群都是轟動,前一段參將的愛女被采花賊玷汙,此事傳的人盡皆知,今天落網,當真是報應不爽。

    青州知府暗自歡喜,這可是賣一筆人情債與參將的天上餡餅,連忙在桌案後召見二人道:“恩,二位俠客為民除害,實乃本府之福,理當論功行賞。來人!”兩個衙役抬著一大箱紋銀,放在磚石地麵上,轟然有聲。崔元亨抽了一下臉,鞠躬道:“知府大人,承蒙厚愛,隻是我二人雲遊四方,這一箱重物實在是”“哦,對對對,本知府疏忽了,二位少坐,本府差人去換銀票出來。”“謝大人。”

    於是二人坐進內堂,外麵看熱鬧的再也看不見裏麵動靜,慢慢也就散去了。內堂裏,隻有兩三個仆人送上茶水,隨即退下,爾後,半晌無人回應。

    長短捅了一下崔元亨,後者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這時,知府終於轉進來,身後跟著七八個家丁,說道:“咳,你二人身為出家之人,庸俗銀兩未免耽誤了你們出塵本務,本府請你們一頓齋飯,以示嘉獎,何如?”長短眯著眼噘著嘴,看著知府道:“人前人後,大人為官之道,貧僧佩服。”

    後麵的家丁怒道:“大膽!你這賊禿安敢誹謗大人!”知府卻伸手製止,轉頭對著兩個人說道:“貪心不足蛇吞象,從老虎嘴裏拔牙,可不是明智之舉。”

    崔元亨皺眉道:“人無信不立,如此行徑而稱一方之長,實在不是百姓的表率。”知府用鼻子哼了一聲,“兩個白丁,也敢放肆,拿下!”瞬間四周衝出來十餘個身穿公服衙役捕快,將二人圍在中心。

    “咳,區區五百兩,知府大人何必小題大做?”長短將棍子橫於胸前道,要說知府拿不出五百兩所以要滅口,打死他家方丈長短也是不會信的。

    崔元亨緊鎖眉頭,抽出長劍,蹭的一聲,餘音繞梁,舞動出一個個劍花,宛若白蓮纏身。驟然間橫劍胸前,雙目如冷鋒,瞪視知府,隻嚇得後者一個哆嗦。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間都被崔元亨吸引過去,此時長短暴起,雙腿肌肉發力,幾個箭步縱躍到知府身前,一把抓住衣領,左手掐著知府的脖子道:“大人,拔老虎須子,同樣不是明智之舉哩。”

    一時間衙役兵丁剛要圍上去,知府伸手製止,冷笑一聲:“殺害朝廷命官,看你們也是江湖上的正經人物,老老實實吃個啞巴虧,莫要自掘墳墓壞了名聲。”

    長短仔細盯著知府的雙眼,突兀地發問道:“兒子?女兒?一二三四五六”,隨著快速的話語,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停頓後說道:“六個,三男三女,看您五十上下,想必兒女也快成家立業了”長短笑了笑,衝身後崔元亨喊道:“崔施主,勞煩上街問問知府大人的住址,你我要與夫人和幾位孩子談佛論道一番。”

    崔元亨點頭答應,擎著寶劍便轉身走向大門,頭也不回,毅然決然,大步流星,隻是背著身沒人看見他臉上憋笑。

    知府高喊一聲:“且慢!”雙手對長短說:“高僧,誤會,都是誤會。”崔元亨出一口氣,將劍收回,轉身說道:“大人真的是因為吝嗇?還是另有原因?”

    知府變臉奇快,笑麵滿容道:“本府隻是想試探二位大俠的武藝,別無他想。”長短表情輕鬆,放開了他的脖子。知府揉著脖頸繼續道:“本府見二位武功出眾,俠義心腸,是以有事相求,又恐,額,二位實力不足,故而試探。”

    崔元亨閉目歎氣。

    說的比唱的都好聽,如果真的實力不足,現在兩人已經在牢裏了。

    知府賠笑道:“坐,坐。”說罷不等長短有反應,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太師椅邊坐下,差點踩到長擺摔倒。崔元亨暗自發笑,坐在下首,長短也大大方方坐下,把梢子棍斜靠在桌邊。

    此時知府說道:“二位俠士,是這樣,本府近來盜賊猖獗,想必你們也知曉,算上剛才你們擒獲的淫賊,光是青州府就有五個法外之徒。本府試探二位,是想讓你們去抓捕這些盜匪,尤其是”

    知府停頓了一下,揮手遣走所有兵丁,繼續道:“百麵優伶。”

    崔元亨挑了一下眉頭,“知府大人如何與一個唱戲的有過節?”

    知府也笑了,“這麽說二位是知道他的,那麽就好說矣。”長短多話道:“何止知道”崔元亨一個眼色使過去,長短視而不見,“昨晚我二人追擊時,那淫賊徐曾就是被百麵優伶伏擊所傷,出家人慈悲為懷,所以救了他性命耽擱,沒能追上優伶。”

    知府眼皮一跳,沉聲道:“你二人當真遇到了百麵優伶?”長短一點頭:“何必說假話?此人舉止乖張,襲擊貧僧與崔施主,這梁子算是結下了。”“好!”知府拍桌子說道,“本府在此委托你二人,隻要抓住百麵優伶,不論死活,本府都會將賞銀連同這淫賊的一並與你,更設接風酒宴,為你們慶功。”

    長短謝道:“大人愛民如子,懲奸除惡正是我輩本分,毋需擔憂,貧僧與崔施主這就動身。”說罷強拉著崔元亨出去,留下知府在那裏冷笑。

    崔元亨和長短並肩走在街上,長短先開口說道:“施主不問問貧僧為何和盤托出?”“師傅如此,心中自有計較,在下雖不明,亦是相信師傅的。”

    長短欣慰一笑,說道:“施主覺得知府此人如何?”“這”崔元亨一時語塞,背後非議是他最不喜歡的行為之一。

    “liú máng。”

    長短說道。

    崔元亨眉頭緊鎖,隨即舒展開,“是的,liú máng。”

    長短望著四周的行人,繼續道:“施主在之前對付他時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為什麽?因為咱們遇到了liú máng啊。”

    “現在咱們說的liú máng,可不隻是市井才有的特產,說白了,天下芸芸眾生,都是liú máng,隻是有些人耍liú máng耍的好,有些人下限高一點,硬要說的話,皇帝老兒就是天底下最大的liú máng。”

    崔元亨嗤笑一聲,“確實,上可仁義禮智,下可權謀詐術,坐得了廟堂耍得起liú máng,嗬嗬,皇帝倒是陰陽無所不用其極,治天下,確是恩威並施方成大業。”

    “所以,liú máng這種人呢,總是下限低一點的,他們的取舍觀總是有別於一般人,為了得到一些,他們能並且樂意付出的遠比常人多得多。”長短說道,“因此liú máng在做事時不僅考慮得更多,還會不擇手段不要臉麵。咱們若是沒手段鎮不住他,兵丁早就一哄而上了。之所以會覺得他棘手並不是他有多厲害,隻是他懂得把握自己手頭的資源去套取更多利益,說穿了,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所以這就是兩手準備,提前準備好備用的說辭和給百姓看的門麵,無論如何都不會吃虧。”

    崔元亨稍稍彎了下腰:“呼,不過嘛對付liú máng就要用liú máng的辦法,正所謂以毒攻毒。”

    長短摸了摸光頭,油光鋥亮,閃閃如鏡。

    “所以啊,當知府大人發現他對付的也是liú máng,事情就好辦很多了。雙方一旦撕破臉,就是沒有底線的較量。貧僧完全可以痛痛快快超度知府,大不了碗大個疤。然而liú máng再如何也是個人,還是有不能割舍的事物在的,比如家眷。多虧這位大人不了解你我的底細,否則就是真的有恃無恐了。”

    崔元亨問道:“然而師傅仍是直言不諱?”“顯然知府與優伶有不為人知的過節,而且無力解決他,因此甚至願意拜托你我這等素未謀麵的江湖客。這時裝一波蠢,讓他‘利用’一下,知府大人也就願意割一塊肉下來以便咱們死心塌地去追捕優伶了,更能免去很多官府方麵的刁難麻煩。好處在於,許諾下畫的大餅總是更圓一些,若是真的抓到,銀兩可能不隻是花紅上的數字。”

    崔元亨皮笑肉不笑道:“師傅果真看破紅塵,一語中的,隻是”“隻是?”“嘴上痛快,之後好辦,可沒領到銀子,現在你我吃什麽?”

    長短又看著他,他又看著長短。

    “貧僧再回去一趟?”“然後暴露你我缺錢的底細,因為孔方兄而受製於他?”“”“”

    倆個人站在大街上,摸著肚皮發愣。

    再出塵,再高深,隻要你還沒白日飛升,就得老老實實吃飯養活自己。

    俗弊,但是實在。

    於是,江湖聞名的‘小濟公’長短和尚,以及‘風雲麒麟’崔元亨,二人收拾好容貌,一僧一道踏上了化緣的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