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三章 逃庵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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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家的府第在當地十分有名,像東‘門’慶這樣的人一找就到。其宅邸占地極廣,前有柱國坊、葆光堂,中為頤益堂,左壽‘春’右怡秋,其後又有一棟保譽樓,雕梁畫棟,接簷如雲,果然不愧是三朝宰相府,士林領袖家。此為閣老第,又稱太傅宅。

    謝素素家在太傅宅西南,人稱大方伯第,因謝迪最***至廣東左布政使,相當於是一省之長,古稱大方伯,伯者霸也,大方伯為一方諸侯之領袖,如商末周文王便是西大方伯,後世沿用,作為對省長級地方***的美稱。

    大方伯第前後二進,前為光範堂,後為祗訓樓,此時祗訓樓已被佩雷拉燒毀,瓦礫狼藉,不成樣子,但‘門’前兩根柱子還在,柱子上懸掛的對聯也被熏焦了,字跡勉強尚可辨認,卻是謝迪的親筆:“難弟難兄方伯第連閣老府,世家世澤三‘門’堰對萬安橋”

    謝素素見家園破敗,心中哀傷,東‘門’慶打聽得她家的人都搬進閣老府暫避,便來到柱國坊前,遞上拜帖求見。

    不久便見一個二十上下的青年快步跑了出來,一邊還在叫道:“素素!素素!”

    謝素素雖然矜持,聽到這個聲音也忍不住哀呼道:“哥哥!”從轎子中掙紮起來,踉蹌幾步,早被那個青年抱住,兄妹兩人劫後相見,均是涕淚‘交’下。

    ‘門’內又走出一個三十好幾的儒服男子來道:“子文,先進去再說!”此人便是謝遷的長曾孫謝敏行了。

    那青年哦了一聲,道:“是,是!”趕緊帶了謝素素入內。謝亙是謝迪的繼子,生父實為謝遷,傳到謝素素這一代,雖號兩支,實為一家,平時往來甚密,謝素素的閨房雖已燒毀,但閣老府自有姐妹扶持她,幫她梳洗裝扮罷,重新由哥哥帶出來拜見恩公。

    他們大家族的規矩自非尋常,雖是拜見恩公,但男‘女’有別,仍然隔著珠簾。

    這時東‘門’慶正與謝敏行攀談,聽說小姐出來,慌忙在簾外回禮,珠簾內的人影釵妝黛飾,但隻看得個隱約,見不得仔細。

    謝素素的哥哥出來與東‘門’慶相見,道:“小弟謝敏學,字子文。”因請教東‘門’慶姓名,東‘門’慶道:“小弟東‘門’慶,字賴之。”又各報家流淵源,有些話東‘門’慶剛才本已與謝敏行說過,這時對謝敏學又說了一遍。謝素素在‘門’內聽著記著,一字不漏。

    謝敏學對東‘門’慶救了他妹妹千恩萬謝,東‘門’慶以謙虛言語相應,二人相談甚歡,便互相稱字,謝敏學道:“可惜家祖父抱恙在身,否則見到賴之,定甚歡喜。”

    謝素素聽了這話驚道:“爺爺病了?”

    謝敏行道:“那夜大火,叔祖受了驚擾,現今在狀元樓靜養。”

    謝素素一聽,在簾後起身給東‘門’慶行禮,道:“‘蒙’公子加手援於水火之中,本不當無禮離去,隻是聽知祖父有病,心急如焚,‘欲’往探訪,還請見諒。”

    東‘門’慶也起身還禮,道:“小姐孝道感人,敬請自便,不必以此為慮。”

    他這般爾雅言行,真是說有多斯文便有多斯文,若非世家子弟自幼熏陶那是怎麽也出不來的。此時若跟謝敏學、謝素素說東‘門’慶還有嘯傲東海、殺人如麻的一麵,隻怕打死也不相信。

    謝素素這時也想不到這些,入內後坐了府間穿行的小轎,到狀元樓去探望祖父。

    這狀元樓卻是謝遷、謝迪的祖父謝瑩所置之業。謝瑩曾任光祿寺珍饈署丞、福建布政司都事,後以孫子謝遷而累贈光祿大夫、柱國少傅、武英殿大學士,所以他的遺宅便稱大學士第。狀元樓在大學士第之北,原隻是普通平房,是謝遷小時候讀書的地方,他中狀元之後加以擴建,才改名狀元樓。此樓三間二‘弄’,東西闊五六丈,南北深四五丈,七柱九梁雙重簷,四角上翹似飛亭,當地人敬愛閣老,便將這種建式號為“五嶽朝天”。

    謝素素在樓前下了轎,入內拜見,還沒進‘門’,淚水已忍不住滲了出來,謝亙聽說孫‘女’回來,仍躺在‘床’上沒起身,謝素素跪倒在‘床’邊,哭道:“爺爺,素素回來了!”

    謝亙在‘床’上哦了一聲,道:“你回來了啊。”

    這麽短短的一句話裏,竟無謝素素所期待的驚喜,而含著一種若隱若現的失望,謝素素心頭一顫,又是害怕,又是不敢相信,心想:“一定是我想多了。爺爺隻是病了,沒力氣。”

    謝亙卻已揮了揮手道:“去吧,我累了。”

    謝素素本有好多話要和祖父說,但真見了祖父,看到他這般反應,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已有老媽子過來攙扶她,謝素素內心掙紮著,仍抱著希冀,道:“祖父,這次素素能回來,是多虧了一位東‘門’公子的救護。”

    謝亙嗯了一聲,卻沒接口,轉過身去麵裏,道:“知道了。”

    謝素素聽了這話,頓時覺得整個肺腑透著寒氣,被老媽子攙著道:“姑娘,老爺說累了,走吧。”謝素素眼淚又流了下來,但入‘門’時的眼淚是熱的,這時的眼淚卻是冰的,咽喉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隻在***上給祖父磕了頭道:“爺爺,素素……素素去了……”掩麵而出,到了外麵,卻見烏雲滿空,就像整個天都要掉下來一般!

    從狀元樓裏出來後,謝素素便被送去一間僻靜的小屋中住,一路上她總覺得家中上下各‘色’人等看她的眼神似乎也不一樣了,好像她身上沾染著髒東西一般。到了那間小屋中,卻見窗木、‘床’板都甚陳舊,牆角長著青苔,雖然打掃得幹淨了,卻委實不像一個大家閨秀住的地方。謝素素便對送她來的老媽子道:“住在這裏我害怕,我去跟姐姐妹妹們擠一擠吧。”

    老媽子卻道:“老爺吩咐了,請姑娘別為難我們這些下人。”話說得客氣,那語氣卻是冷冰冰的。

    謝素素差點當場哭了出來,老媽子等都走了以後,房‘門’關上,謝素素這才哭道:“這到底是怎麽了?這到底是怎麽了?剛才還不是這樣的,怎麽一轉眼間……”

    旁邊丫鬟墨兒已在抹淚了,勸道:“小姐……”卻什麽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謝素素左思右想,總想不明白,忽然省起一件事來,對墨兒道:“恩公不知現在怎麽樣了,墨兒,你去打聽打聽。順便跟我哥哥說……說……”一時不知怎麽和哥哥說,便道:“請他過來一趟。”

    墨兒應了一聲,出去了,過了好久就回來,道:“小姐,我見不到孫少爺,隻聽說老爺讓他設宴款待恩公。”

    謝素素道:“這麽說,他們對恩公還好了?”

    墨兒道:“是。”

    謝素素怔了半晌,喃喃道:“那究竟是出了什麽事情呢?”過了有半個時辰,見天‘色’已黑,算算宴席已經結束,又讓墨兒去請謝敏學。

    這次墨兒沒去一會就回來了,跟她一起來的不是謝敏學,卻是兩個老媽子,看墨兒那副委屈的樣子,倒像是被押解回來的一般。

    老媽子送了她進‘門’後,就當著謝素素的麵罵墨兒道:“小蹄子!黑漆漆的別‘亂’跑!這會有外人在府上呢!要是撞上了,惹出閑言閑語來可怎麽得了?相府侯‘門’規矩大,容不得不幹淨的事!不幹淨的人!”

    謝素素可不是逆來順受之輩,外表溫柔,‘性’子卻烈,要不怎麽敢搶徐海的匕首自殺?這時一聽,肚子裏傲氣怨氣一齊爆發,嬌喝道:“什麽不幹淨的事!不幹淨的人!”

    那老媽子卻不太怕她,眼睛看著墨兒說:“這小蹄子被那群天殺的倭寇劫了去,過了幾晚才回來,誰知道這會還幹不幹淨!”

    墨兒一聽,哇的哭了出來,謝素素卻整個人如同被凍住了一般,再也動彈不得!這才明白爺爺為什麽會那樣待她,這才明白這些下人怎麽會變了臉!她本也是一個極聰明的‘女’孩子,隻是這麽可怕的事情,一個閨閣小姐平時是連念頭都不敢動的,所以盡管內心隱隱猜到卻還是不敢往那個方向想,這時被老媽子指桑罵槐地道破了,方才無可回避地醒悟了過來!

    那兩個老媽子瞄了她兩眼,也不管她,便都出去了。墨兒見謝素素在那裏久久不動,十分害怕,推了她一把,叫道:“小姐……”謝素素卻還是不動。

    墨兒慌了,趕緊跑出去叫道:“不好!小姐出事了,小姐出事了!”

    那兩個老媽子這時還沒走遠,便折了回來,若是在謝素素被擄之前她們見狀也非驚慌失措不可,這時卻當作等閑,其中一個便上來伸手指頭往謝素素的人中猛的一掐,痛得謝素素啊的一聲醒轉過來,因身子乏力,腳向後跌,跌倒在‘床’上,一邊喘息一邊哭。

    其中一個老媽子道:“姑娘,事情都到這份上了,你也別多想了。好好保重,別給我們添麻煩了。”

    謝素素哭道:“你去拿一根繩子來,我死了算了!”

    墨兒驚道:“小姐,不可!”

    另外一個老媽子冷笑道:“姑娘若是有心,就不該等到今日。你現在可千萬不能死,要不我們得擔待多大的責任!再說你現在就算死,這聲名也難幹淨了。”

    墨兒叫道:“小姐她沒失節!沒失節!你們看看她頸項上的傷痕,那就是……”

    “行了行了。”一個老媽子道:“這種事情,誰說得清楚?難道還能到外頭找三姑六婆進大方伯府來驗不成?那不是更惹人笑話麽!姑娘,看開點吧。”

    說著便要走,謝素素忽然叫道:“宋媽媽,你給我透個訊兒!祖父……他到底要怎麽處置我?”

    那叫宋媽***見謝素素如此叫喚她,歎道:“姑娘,怎麽能用處置二字?那將老爺置於何地?”頓了頓道:“我日間聽說劉家嫂子已到念慈庵去了,那個地方,聽說也還清淨,也算是個去處。姑娘啊,你就別想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