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酒盞內盛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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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蜀國這樣占據絕對地利的國家,不同於九州其他,無法拿強大如斯的秦國做例子,因為秦國也和他國不同,對於秦人來說,進攻就是最好的防禦,所以談論表現平平的大梁,梁國沒有特別厲害的軍屬,也沒有有利的地形,所以由邊境到內陸,兵力的部署是逐漸加強的。



    所謂的外鬆內緊,便是這樣一回事。



    而蜀國則不同,因為外部地形的原因,派遣最強大的軍隊鎮守是舉國安全的保障,所以對應的,蜀國的軍防布置可以用四個字概括,外緊內鬆。



    洳水也算是蜀川出名的大城,軍防布置自然非那些錯落的小城池可以比擬,可通算全城,哪怕把太守自家養的護衛算上,也才區區兩千人的部隊,騎兵寥寥無幾,滿打滿算也就百騎不到。



    難以想象一個龐大的城池中,隻有兩千的軍士,按洳水的活躍程度算,民眾至少過三十萬,兩千的軍士,分開來算,一個人要保護一百五十人,放在其他地方,這可是要鬧笑話的。



    可蜀川有這個能力,因為這兩千卒,不是為了抵禦外敵,而是為了壓製內患,僅此而已。



    黃紙燒盡,長香恰好到三分之二處,習涼跪倒地上朝靈位一拜。



    起身的少年忽然拉了拉溫軻的衣角,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子,待到事情辦完後,能否把那幅畫送給我?”



    “這畫像不是我的,所以我現在沒法答應你,”溫軻瞥了少年一眼,提著短劍,轉身走到茅屋門前,道,“好了,該走了。”



    門外軍馬後方,有個身穿白灰狐裘的男子,光看身材倒也還算得上體麵,倒八眉頭下一雙精亮的小眼睛格外突出,雖然男子麵相有些顯老,可臉上紅光滿麵,想來是保養得當。



    男子名叫郭圓,乃是洳水太守,在職二十一載,經曆了蜀地投倉危國的變故,風雨後,如今早已年過半百。



    看著從茅屋中出來的少年,男子不由皺起了眉頭,他實在難以相信,眼前那個俊俏的少年值得他調動洳水半數以上的兵力,整整一千一百人,貼著城牆圍繞,像籬牆般,將茅屋一絲不漏地堵住。



    講真,習涼沒見過多少世麵,如今跟在溫軻身後略微瞅了眼,便迅速低下頭去,一個勁兒地咽口水。



    鬥笠負在身後,少年麵無表情。



    郭圓上前一步,摸了摸腦袋,沉聲道:“我真是想不通,為何你們傷了蜀川軍士,毀了我洳水城頭後,非但不跑,反而作繭自縛地躲在茅棚屋裏頭,莫非是天氣寒了,凍傷了腦子?”



    溫軻搖了搖頭,笑道:“你說錯了,我們並沒有躲,而且,從沒想過要跑。”



    直到麵對人山人海,將少年的言行舉止看在眼裏,習涼才真的相信先前那句“走吧,在千百軍士到來之前”不是因為少年害怕,而是單純的不想費工夫。



    他應該會像那畫像飛舞的法術一樣,用那個招術把自己送出城外吧?習涼心想。



    “你們認識這洳水的太守嗎,我找他有事。”



    溫軻垂眉看著短劍,突然開口道。



    郭圓的臉色瞬間沉下去,寒聲喝道:“等你們進了審責監,再來找本太守說事吧!”



    言罷,郭圓給了周圍軍士一個眼神。



    “要活的。”郭圓耍下最後一句話,開始緩緩後撤。



    前排的gōng nǔ手聞言撤下,數十名步卒提槍奔上,一時間,數十支明晃晃的鋼矛挺到溫軻眼前,上下各有一批,矛頭一致,鎖在少年肩胛骨和腿側。



    溫軻麵上波瀾不驚,右手使勁,大袖揚起,起伏間隙,袖中好似有深潭漩渦一般,爆發出巨大的吸引力,數十人手中長矛齊齊脫手,少年壓袖,長矛倏的擲在地上。



    側腿,踢在其中一支,騰起的長矛拍在還未回神的軍士腰腹,五大三粗的兒郎頓時散作一片。



    這一手讓四下安靜了不少,郭圓見少年身手了得,正要下令不問後果,卻被溫軻搶言。



    溫軻仰頭,高聲道:“郭太守,有個交易要和你做,把你兒子,叫做郭準文的那個叫出來,綁好,讓給我身後這少年手刃了,便能保你洳水將士免去一頓皮肉之苦。”



    “事到如今還口出狂言,眾將士聽令,不問死活,讓他把嘴閉上。”



    習涼顫聲道:“公子,有些過頭了啊……”



    溫軻回首一笑:“已經很公道了。”



    右手抬起,少年以口咬袖,將寬長的袖子拉起,手中握著短劍:“其實我沒有學過劍術,以前看過一個女子的劍,名為養意劍,那家夥挺厲害,以不拔劍養劍意,長久下來,積累的劍意越發濃厚,這種劍道有一項鐵律,那就是隻有達到一定的程度,才能拔劍。”



    “多一分,少一分,劍道便付之東流了。”



    箭矢飛竄,融入黑夜,火光之前,每一支都像是隱去了身影般難以琢磨,時間似乎停止了,溫軻握劍,腳下不知不覺已經凝成一幅熒光淡弱的圖陣:“女子的劍道,是學不來的,我還看過一個老頭的棋韻,號之太玄棋勢,壓手十三式,子子落地雁回砥石。”



    “一子。”



    溫軻以劍為棋,足下內力橫生凝結棋局,棋盤外百來支銳利箭矢紛紛停下,懸空微顫。



    言罷,一劍悄然落地,如棋子入局,百箭皆折!



    此刻還在西齊養傷的綠竹翁可能很難相信,與他一戰破地登天後的少年,竟然吸納了他的成名技,改出一部獨特的劍術來。



    十三疊十三,落地成滂雲棋局,一劍後幻作十三劍,觸土為滂雲劍陣。



    身處劍陣,習涼木然。



    自從德妃死後,九狼殿便像一座野殿,鮮有人跡,除了蕭舒卿每隔幾日便會來看看外,便是當今大梁皇帝,也嫌陰氣過重,不願前來。



    蕭舒卿身子不好,每次進九狼,都要多加一件柳絮棉卦。



    殿外雨聲稀疏,入殿,一把油紙傘悄然收起後垂下,雨水順著紋路匯集在傘尖兒,茲了一地。



    青年側首:“有勞了,我皇兄他不喜歡見外人,所以還請應山兄在外等候片刻。”



    壯碩如山的男子微微低首,恭聲道:“是,殿下小心。”



    似乎是才想到,青年止步道:“你也不用跟來了。”



    應山鬼身後有個少年正在虛張鐵弓,他拍了拍漆黑的弓身,嚴肅道:“殿下放心,我會好好看著這大塊頭的!”



    蕭舒卿聞言,很無奈地對壯碩男子笑了笑。



    一如既往,大殿之內寂靜得像是荒野,這裏沒有宮廷侍衛及內侍,因為三皇子一見到宮女或是侍衛便癲狂如魔,青年抬首環顧,發現四下甚至有不少皇宮內院的野貓,正伏在梁上,低聲糜叫。



    抬臂,以袖遮口鼻,蕭舒卿繼續前進。



    “四皇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如果說九狼殿好似荒野之地,那這蒼老的聲音便如同孤魂野鬼般叫人心悸。



    蕭舒卿聞聲低首作揖,衝著一片漆黑的內院微微彎腰:“薛公公,舒卿有禮了。”



    薛百之,當年深得德妃照顧的大內總管,德妃死後,薛百之也向梁王主動請示,願摒棄大內總管一職,照顧癡傻的三皇子蕭舒臣,因為眾人皆知,蕭舒臣自患病開始,便隻認得德妃、蕭舒卿和薛百之,除此之外,他人難以靠近丈內。



    “皇兄在休息嗎?”



    青年站直,抬眉輕聲道。



    黑暗中晃出一個鮮豔的紅袍,在暗的掩護下顯得深紅透紫,薛百之喜歡紅色,因為他的第一件官袍是德妃親手縫製的,用的是鮮豔的紅色,區別於內官青爾。



    紅袍老者躬身:“三殿下在屋內看雨。”



    蕭舒卿見怪不怪,點了點頭道:“那就好,沒打擾到皇兄休息,薛公公,我先進去和皇兄聊幾句,稍後在和您說有什麽打算。”



    “看來是很重要的打算。”



    薛百之微笑,花白的鷹眉略略掃下,他笑起來像是一隻年老的野貓,不露眸子,卻好似有利爪尖牙在暗處等待伏擊,若是陌生人見了,必定心中打鼓,可蕭舒卿自小也是薛百之照顧的,所以這種笑容在青年看來反而很親切。



    使近身箭的少年曾眼巴巴看著薛百之一席紅袍,不敢動作,回去後心有餘悸的和蕭舒卿打小報告說:“那位公公的笑好可怕,難怪當不上內殿的大官兒了!”



    蕭舒卿那時候賞了少年一個爆栗後輕聲道:“就算再可怕,也好過宮中那些頗有血緣之人。”



    房門輕響,入房後青年看到那個倚在窗口的身影,頓了頓,道:“皇兄,舒卿來看你了。”



    身影清瘦,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儒士風範,男子麵相俊美,和蕭舒卿不分伯仲且七分相像,此刻卻是衣著淩亂,或者說,他向來都是如此,薛百之定時為他整理衣服,整理一次,亂一次,老宦官好像也從未不耐煩過,很細心的,一次一次。



    沒有回話,男子依舊在看雨,好像他本就是雨中世界的人,雨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與他沒有關係,雨中才是他的天地。



    青年習以為常,自顧自在男子身邊坐下,伸手替九狼擺好酒盞。



    蕭舒臣不喜歡喝任何帶味道的液體,包括酒,所以酒盞裏頭盛的是清水,且薛百之每過半柱香就會在酒盞裏換好新的清水,因為若是盞中水盡,男子會主動去接屋簷下的雨水來喝。



    “皇兄,我們要走了,我們一起走,母妃的話,已經命人暗中送出去了,葬在風水寶地,我想,離開了大梁,離開了父皇,她會很開心吧?”



    蕭舒卿怔了怔神,有那麽一瞬間,他好像看到兄長的嘴角勾起,很夢幻。



    愣了片刻,青年似乎確定了自己看走了眼,暗中苦笑病根越來越深了,良久,整理好思緒的蕭舒卿柔聲道:“今後梁國不再會有狼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