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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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之日栗烈。正是最冷的時節。



    一連幾天,吳國的都城秣城陰雨連綿,到今日方停了,但仍是清冷蕭索。天邊暮雲低垂,好像伸手便夠得著似的,與灰蒙蒙的天色融成一片晦暗。近處還可見一些嶙峋山石,凋零草木,稍遠些,就隻得一個隱隱綽綽的起伏輪廓,再遠處,便也同這雲這天一般,灰蒙蒙陰沉沉地再看不出來了。



    守城士卒攏了攏身上的破舊棉衣,把凍僵的手放在嘴邊嗬氣暖著。微弱的熱氣剛剛冒出來,就散了。



    他旁邊那個士卒湊過來,拄著陳舊的戈矛一邊跺腳取暖,一邊說道:“聽說河下那邊兒沒打了?”



    那個嗬氣的年紀比跺腳的年紀大了一輪,一副看淡世事的表情,說:“哪兒能啊,暫時不打了罷。”他微微抬頭,回憶似地感歎道:“這天下安定了多少年了?有快六十年了吧……”



    六十八年前,周胤王二十三年,雍晉兩國交戰。雍國勢如破竹,連連大捷,而晉國則節節敗退,幾近亡國。吳桓公力排眾議出兵助晉,終於在崤山之地殺得雍國十幾萬大軍全軍覆沒。



    至此,天下已有六十年不聞金戈之聲。



    那跺腳的又問:“你說江都能守住嗎?會不會打到秣城?要是打到秣城,咱們會去打仗嗎?你說咱們會死嗎?”



    嗬氣的還來不及答他,一隻手便從身後抓住他肩膀,幾乎是把他提著仍到原來站崗的位置。跺腳的士卒扭頭一看身後站著的這個挺拔英武的青年,立刻站得規規矩矩,喚道:“百夫長!”



    百夫長斥道:“要是都像你這樣守城,楚國人打到秣城還不是明天的事!”



    那兩個士卒都不敢答話。



    百夫長道:“有南宮將軍在,楚國人便殺不到秣城。”他這話本是說給那士卒的,但卻更像說給他自己聽的。



    百夫長踱出城門,舉目望了望天色,正準備回身招呼兵士關閉城門,卻聽見城門兩旁闕樓上守望的兵卒喊道:“百夫長,前方有一隊車騎正往這裏來!”



    百夫登城望去,果見馳道上煙塵滾滾,車馬轔轔,更有一騎當先開路,疾馳而來。他下令半收吊橋,待明了來人身份再作決斷。



    那先頭一騎不多時便奔至城下,高聲喊道:“天子特使到,速速開城!”



    百夫長一驚,再望向後頭車隊,四輛軺車擁著一輛襄飾華貴,四匹馬駕著的大安車,更有十數騎在車後隨扈。那馬上騎手舉著一麵正紅旌旗,大大一個“周”字迎風招展。



    正是天子特使儀仗。



    百夫長不敢怠慢,迅速派人稟報了千夫長。千夫長聞訊趕來,一麵命令兵士放下吊橋,打開城門放車隊入城,一麵讓百夫長速速派人稟報吳王。



    百夫長道:“不能貿然放人。”



    “你什麽意思?”千夫長問。



    “現在河下還在打仗,誰知道這是天子特使,還是細作?若是出了事,這可是秣城!”



    千夫長指點著下麵的隊伍:“哪個細作敢這樣大張旗鼓,”一把扯過百夫長到城牆邊上往下看:“還用這樣的儀仗。”



    百夫長道:“千夫長,不論如何都要先稟報相府。”



    “稟報相府?我告訴你現在丞相上卿上大夫可都在宮裏,你去哪裏稟報?直接到宮裏去稟報大王麽?到時怠慢了特使,大王怪罪下來,是你擔還是我擔?”



    百夫長還欲再說,千夫長並不理他,吩咐城下兵卒:“放下吊橋,開門迎特使入城。”



    百夫長眼見那隊伍緩緩駛進秣城,發足飛奔下城樓,奪過千夫長的馬騎上就往吳王宮裏跑,留下千夫長在後麵望著他的背影大罵:“白山,你是吃了豹子膽了!”



    白山到宮門下了馬,一路出示令牌,到了吳王議事的大殿前,天已經完全黑了,但朝臣們竟都還沒走,鬧哄哄地商議著什麽。



    白山走進殿去,殿內數十盞燈火在風中忽明忽暗,吳王姬亮的麵容在光影搖曳裏曖昧不清。白山垂首將天子特使一事稟報了,隻聽得一個極華麗的,還帶著點少年青澀的聲音自王座上傳來:“知道了。”



    然後再無他話。



    白山忍不住說道:“大王,如今情勢非比尋常,來的是特使固然好,倘若不是……”



    “不是特使是什麽?是細作?是刺客?”吳王打斷他,抬高了調門,聲音便像這個季節的湄水一樣清亮凜冽。突然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天生富貴的吳王連發怒都伴挾著矜貴:“憑他是什麽!不過區區幾十人罷了,你怕什麽?你一個百夫長,還怕他幾十人做什麽?”



    白山被這樣突如其來的怒氣驚得抬起了頭,隻見這位即位不過月餘,年方十八的吳王姬亮冠冕整齊地坐在王宮大殿之上,滿臉怒容地看著殿上眾臣。



    姬亮長得很好看,青黑的眉毛略微飛揚地生在眉骨上,眼睛大而有神,鼻挺唇薄。雖然稍有些瘦,但毫無柔弱之氣,隻覺得秀雅清俊。然而看久了,就會發現姬亮眉梢眼角源源不斷湧出來的殺伐之氣,平白又叫他添上幾分剛毅果決。



    一個月前,楚國國君羋子瑜派大將祁陽率兵攻打吳國邊郡湄陰,倉促之間吳國大敗,國君姬無忌久在病中,聞此消息驚怒交加,當夜便薨逝了。世子姬亮臨危受命,一心想收複失地立下威望,但他少年心氣,哪裏敵得過祁陽老辣,僅僅數日湄陰及沿湄水而下的河下郡亦被攻破。祁陽欲一鼓作氣再拿下河下東麵的江都,吳國江都守將商騏驥憑借江都城居高臨下易守難攻的地勢,收聚湄陰、河下殘部於江都城外劍崖關拚死抵抗,上將軍南宮應龍又自江都北麵祁城增引援軍,這才稍微緩解局勢,雙方在江都僵持半月,各有死傷,直至五日前楚軍暫時休戰。



    白山悄悄退到角落。



    姬亮似乎還帶著方才的餘怒:“短短一月之期,楚國連奪我湄陰、河下二城,幸得南宮應龍與商騏驥二位將軍拚死相抗,否則,他祁陽隻怕都打到秣城了!”姬亮越說越氣憤,將連日送來的奏報一股腦掀下幾案。“羋子瑜欺我太甚!”



    待一通怒氣發盡,方才平緩了語氣問道:“楚軍與我已僵持月餘,雖各有死傷,卻是他楚國占了上風,然而羋子瑜在此時召令祁陽暫且休兵,卻是何意?天子特使突來秣城,又是何意?”



    眾rén miàn麵相覷,站得近的三三兩兩低聲交頭接耳,嗡嗡地吵得姬亮心煩。他揮手一指丞相費文通:“丞相是什麽看法?”



    費文通沉吟半晌,才道:“以臣之見,楚王休兵應當是天子的詔令——湄陰乃天子始祖發祥之地,大動刀兵隻怕有損祥瑞之氣,是以天子對楚國突襲湄陰一事,斷不會坐視不理。天子特使來此,也必與此有關。”



    “丞相,”姬亮略有失望,焦躁地站起身來回踱步:“如今王室衰微,周天子有名無實,中原五國自霸一方,那天子王畿更在雍國境內,連天子都要看雍王臉色,他自顧不暇,哪裏還有這份心管我們與楚國交兵之事?”略停了停,又道:“若是真擔心他先祖發跡之地,何苦等到都打了一個月才派特使來宣詔?湄陰的祥瑞之氣隻怕早已散盡了。”



    費文通待姬亮劈裏啪啦一通說完,方才不疾不徐說道:“大王也知道天子是看雍王臉色行事,那天子特使來此,背後也未必不是雍王的意思。”



    姬亮疑惑:“若這真是雍王的意思,他又能得什麽好處?吳雍兩國並不相鄰,莫非……”他突然望向費文通,似是詢問一般:“雍王意在楚國?他今日解我吳國危機,他日他攻伐楚國之時,便要寡人發兵相從。”



    “遠交近攻罷了。”費文通道:“中原五國論實力數他雍國最強,然而他一直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巴國這樣的小國都不願意朝拜覲見的天子,嬴玉依然歲歲朝拜,納貢豐厚。”費文通半是歎息半是讚賞:“雍王嬴玉野心不小啊。”



    忽見一人越眾而出,說道:“雖說雍王實力最強,但要是嬴玉率先廢黜周天子,自己做天子,隻怕會惹得天下諸侯群起討伐。還不如先等等,這情勢,總有人等不及的。”這人不過和姬亮一般年紀,長身玉立,眉目穠豔,墨綠色的錦袍穿在身上,整個人如芝蘭玉樹一般華貴風流。



    費文通點點頭:“上大夫知我。”



    姬亮道:“秦渭陽,你是說這楚國做了出頭鳥,然後嬴玉就有借口攻打楚國,進而走出他一統天下的第一步?”



    “正是。”秦渭陽應道:“並且大王即使知道雍王日後必有所圖,目前也隻能接受這天子特使頒下的詔令。否則大王就是無視天子,大逆不道,那時天下諸侯並起而討之……大王,三思啊。”



    姬亮垂頭不語,過了半晌才長歎一聲說道:“罷了,迎接天子特使入宮吧。”



    白山領命正要出去,姬亮叫住他:“百夫長!”



    “大王還有何事?”



    “你叫什麽名字?”



    “白山。”



    姬亮轉目看向衛尉白少陽:“白家的?”



    白少陽道:“是臣的族弟。”



    姬亮又問:“多大了?”



    “臣十七了。”



    姬亮點點頭:“寡人見你很是謹慎,你就在寡人身邊做將行吧。”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