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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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特使從一方描著夔龍紋的漆盒裏恭恭敬敬地取出一塊絲帛展開,用純正的雅言念道:“天子有天下而諸侯有國,各理其政,共尊天子,勿使刀兵再起。湄陰乃王室初興之地,若二國相持,久沐兵戈,恐損祥瑞,今使楚國治湄陰、河下。吳國郡縣由是寡少,王者不堪,應降為侯。”



    一字一句都震得滿堂俱寂。



    白山不太懂雅言,但見殿上卿士大夫一個個驚怒交加的表情也猜出了個大概。



    姬亮幾步跨到特使麵前,抬手指著特使厲聲喝問:“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天子特使被他這舉動嚇住,還愣愣地舉著那方帛書。



    姬亮劈手奪過來幾欲撕毀,費文通疾步上前攔下他,側過頭低聲在他耳邊說道:“大王且忍這一時吧。”



    姬亮胸前起伏劇烈,猛地轉過身去,背對眾人。



    白山一直站在他身後,此時姬亮隻麵對著他一人。他見姬亮氣憤的渾身都在顫抖,連綬帶上懸著的玉飾也輕微碰撞,玲瓏作響。姬亮死咬著牙,眼中赤紅,瑩然有水光閃動,白山看得心中難過非常,出聲輕喚:“大王?”



    姬亮不應。



    費文通見此情狀,踏前一步,恰好擋住天子特使看向姬亮的視線,說道:“特使一路辛苦,請入驛館歇息吧。”又指著秦渭陽道:“若有事可請上大夫照應。”



    待特使謝過費文通,隨秦渭陽下去了,姬亮這才緩緩轉過頭來。



    “奇恥大辱……”他喃喃說道,突地拔高聲音,聲嘶力竭地吼道:“奇恥大辱!奇恥大辱!”話音未落便嘔出一大口血來。



    白山手疾眼快,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攙住姬亮。



    “傳太醫!”上卿杜彥衝殿外大喊。



    一時間又是一陣忙亂,群臣擁著姬亮到寢宮躺下,才陸續散去。費文通卻不走,反而進到內室來。



    姬亮倚在榻上,頭微微低著,眼前忽然暗了,映出一個長長的影子。他知道是費文通來了,沒抬眼看他,也沒說話。費文通行了禮後也不說話,揮手示意白山以及一貫服侍姬亮起居的兩個婢女琦華與窈窕退出去。



    費文通站在一旁看著他,覺得姬亮仿佛是瘦了,骨節比原先分明了不少,在寬敞且空曠的寢宮襯托下更顯得形影孤單。但即使他垂頭坐著,卻絲毫沒有頹喪之氣,隻讓人強烈地感受到在他身上那股蓄勢待發的力量。



    到底是少年人,費文通想。



    兩人就這麽各自沉默了許久,姬亮才開口說道:“孤從來不曾知道,委曲求全原來這樣難。”



    姬亮改口自稱“孤”,費文通知道這是國君蒙難,自降稱呼的規矩。他此刻也想不出隻言片語來寬慰姬亮,隻在對麵鋪著厚毛墊子的席上跪坐下來,好一會兒才說道:“自古能成一番霸業者,亦必能含屈忍辱,磨礪自身,以圖大事。”



    姬亮沒接話,隨手抓過一件袍子披上就起身下榻,殿中炭火燒得正旺,門窗又閉得緊,倒並不冷。



    姬亮走到寢殿東室,抬目就望見壁上掛著的那幅巨大的地輿圖。圖用大幅麻布繪成,因年代久遠,些微泛黃,但其上標識的山川河流,城池疆域無不清楚,難得的是,不僅僅是吳國的地勢,更連中原五國一起畫了進去。



    費文通見他站在那圖前發愣,便也跟過去。



    姬亮聽得身後腳步聲,並沒回頭,隻是指著雍晉之交的一處地方說道:“孤記得這裏,九十年前,是衛國。”又指著吳國東部沿海一處陸地:“這裏,七十年前,是越國。”手指再往下滑到吳楚之交的最南部:“據說很久以前,這裏也是一個富庶之國……現在它們都不存在了。”



    姬亮直起身:“倘若孤不遵詔令,拚死力戰,魚死網破之下楚國定元氣大傷,而我吳國卻也隻剩得殘山剩水,破碎江河。此時若雍國趁機伐楚,羋子瑜必不敵。楚國一亡,雍國大軍勢必會開向吳國。所以,孤隻能先受嬴玉這個‘恩情’,以圖保存。”



    “君侯既能想到這些,既能遵奉詔令,也就是做到了這個忍字。”費文通改口喚 “君侯”,姬亮微微抬眼看他。



    費文通又道:“來日方長。”說罷從袖中掏出剛才被姬亮扔在大殿上的天子詔令呈給姬亮。



    姬亮沒心思探究費文通那句“來日方長”裏藏著的隱約恨意,他把詔令捧起來,素白的絹帛細密精巧,輕軟柔滑。姬亮道:“這是我吳地產的綾羅啊,精美無匹,價值千金,年年貢上去,如今又寫著這樣的字回到吳地來。還有比這更叫孤難堪的事麽?”他拿著那方帛書又回到榻前:“剛才孤恨不得將它燒了撕了,但是現在——”他抬手將這方絹懸在臥榻前,語氣也陡然硬氣起來:“這就是一柄利劍,時時懸在孤的頭頂,叫孤一刻也忘不得今日恥辱。”



    “丞相,”姬亮坐在榻上,對費文通道:“楚國退兵之後,孤打算重點修整軍隊,爭取用最短的時間訓練出最悍勇的兵馬,加強關卡邊防和戰鬥實力。”他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費文通臉上,又繼續說道:“先王在時,丞相盡心輔佐,君臣同心,方才有了這江左之地米豐糧足。但是,國富而民不強,那這‘富’也不過是徒惹他人覬覦的一頓美味。”



    姬亮說完,低頭輕輕地捋著花紋繁複的袖口,等了好一陣才漫不經心地問費文通:“丞相覺得如何?”



    費文通聞言心中暗笑。



    姬無忌在的那些年,天下還沒有刀兵紛爭。吳國是魚米之鄉,加上河道眾多,方便船隻往來,費文通建議吳王重視農政之餘,開通商路,與其他幾國互通有無。數年之間,吳國內政在費文通的主持下,成就了這一番太平安逸,國富民足。那時舉國上下,皆交口稱讚費文通為一代賢相。可吳人卻也被這樣的太平消磨了銳氣,被這樣的安逸泡軟了骨頭,才讓楚國的堅甲利劍一路衝鋒而來。



    費文通站起來,依著禮製恭恭敬敬對姬亮行了跪拜大禮。姬亮沒叫他起來,費文通就這麽伏在地上,道:“臣承蒙先王擢拔為丞相,開相府,領百官之首,掌內政之樞,更臨終托臣以大事,這才有了臣今天。而君侯待臣之恩遇不遜先王,臣一介草民得兩朝國君厚恩,萬死難報其一。唯傾盡畢生心血,任憑君侯驅馳。”



    姬亮眼中浮出一絲笑意,又立刻隱去。他扶起費文通:“丞相這樣說,莫非是不信孤?”



    “臣豈敢。”



    姬亮攜起費文通的手,說:“先王臨終時曾囑咐孤,要敬丞相如師長,待丞相如叔父,孤是一刻也不敢忘。孤不倚重你,該倚重誰,孤不信你,又該信誰?”



    費文通再拜:“臣豈敢。”



    姬亮收回手,麵上帶笑,說道:“孤知道丞相仁厚,誌在國富民強,不喜殺伐征戰。”



    “先王之誌,君侯之誌,就是臣之誌。”



    姬亮彎下腰,跟拜下去的費文通臉對臉說道:“孤誌在收複失地。”



    “如今情勢不同,國政自然應隨勢而變。”



    姬亮笑著攙他起來:“丞相這樣彎著腰不累麽?”



    費文通沒接姬亮的話,隻說:“天子詔令一下,短期內楚國不敢再興兵,君侯如要頒行強國的新政,宜現在就著手擬訂。”



    姬亮越發笑得意味深長:“孤明日就召集內史大夫們擬定新政,盡快送到相府審閱。有丞相在,孤就安心了。”話鋒又一轉:“不知丞相還記不記得先王時割給楚國的紹邑、山陽等五座城池?”



    費文通沉默了一陣,道:“時至今日,臣依然覺得先王那時並沒有做錯。”



    他仿佛被觸動了最了不得的心事,關於那段艱難歲月的記憶像山洪一樣洶湧而來,卷走了他所有的淡定自持,言語間全不似平常的點到即止,止不住的傾訴**叫他將那段故事毫無疏漏一一講來——



    “桓公在時,連年征戰,吳國雖然未有敗績,卻也是死傷無數。青壯折損,老幼何以養,田土何以耕?不農不商,又可以盈倉廩?



    “桓公後期便開始裁減士卒,甚至讓那些手握兵權的大將自己負擔軍隊開支。這本是最危險不過的舉動,可桓公,大抵是有神靈庇佑吧……先王即位,世家大族手握重兵如芒刺在背,利劍懸頂,幸好再大的家族也經不起這樣龐大的軍隊經年累月地損耗。於是先王傾舉國之力,以金帛田土賜給世家大族,讓他們飽食富足,才換回了他們手裏的軍隊。又再次裁減了士卒,為的是讓民間有充足的青壯勞力。



    “重視耕作,鼓勵通商,現在看來,這國富民足,終於是初見成效。



    “可二十六年前,正是吳國又貧又弱的時候,楚國翻出當年桓公突襲的舊賬來,強要割紹邑、山陽、荊門、越亭、潼郡五城。先王忍辱割地,才換得後麵二十幾年修養生息。



    “世人多以為先王算計臣下,器局狹隘;割城送地,軟弱無能,可臣心裏清楚,先王絕不是軟弱無能,恰恰相反,他是一個真正有大氣魄的人。”



    費文通說道此處,眼框一紅,流下兩行淚來。



    姬亮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幫他拭淚,溫聲軟語道:“阿父有你這樣一個知己,就足可抵過那些艱難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