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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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亮喚來白山送費文通出宮後,一個人靜靜躺在榻上,雖過戌時,卻怎麽也睡不著。



    一時想桓公、阿父和他這三代國君,一時又想經曆這三代的吳國。



    輾轉反側中,新政也漸漸在他腦中形成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好像一卷攤開的竹簡,上麵慢慢蹦出些刻畫痕跡,有時是一個字,有時是兩三個字……眼見那字越來越多,他興奮地想要把那竹簡拾起來叫人來看,卻發現心裏空空茫茫的,竟然不知道要叫誰來看。



    年少的國君發出一聲惆悵惘然的喟歎,和窗外開始慢慢飄零的雪花一樣,輕輕地落下。



    這場雪居然下得這樣大。



    天明的時候,姬亮頓覺天光比平日亮了不少。推門一看,一夜大雪將整個王宮都覆蓋了,白茫茫一片,隻露出些許飛簷挑角,好似在帛畫上故意勾勒的宮室輪廓一般。地上本也墊了厚厚一層雪,已被宮人清掃幹淨了出來,經緯縱橫,黑白分明。



    女史窈窕伺候他穿上一身玄色繪夔龍紋的深衣便服,又取過長冠來,一麵與他束上,一麵抿嘴笑道:“君侯好相貌。”



    姬亮看著這純粹的黑白世界,突發奇想地對窈窕道:“孤今日不穿這身,取件黑的來。”又說:“叫白山去把秦渭陽召進宮來。”



    窈窕與他換過了衣服,正伺候他穿上絲履,聞言笑道:“方才白山來過,說上大夫、下大夫同幾位作冊內史們都已在便殿候著了。”



    姬亮聞言心中詫異,匆匆穿戴完畢趕到便殿,一見秦渭陽便問道:“你怎知道孤今日要召你來?”



    秦渭陽與下大夫媯檀並幾名作冊內史先行禮見過了姬亮,方才起身答道:“天子特使連夜入城,便知道今日宮內必有詔書要擬。”



    姬亮凝視著秦渭陽,忽地淡淡一笑,說道:“一向是你最明白孤的心意。”



    秦渭陽微微抬眼,目光在姬亮臉上轉了一圈,道:“臣昨夜先行送天子特使去驛館,回來路上碰見費相,才得知君侯身有微恙。現下可無礙了?”



    姬亮點點頭:“已無礙了。”說罷在席上坐下,示意秦渭陽與媯檀等人也坐下,才又笑道:“丞相總是擔憂太過。他可還跟你說孤些什麽?”



    秦渭陽聽聲辨意,略略覺出些不對來,卻沒再多想,仍是答道:“略微提了提,君侯的誌向。”



    姬亮沉下臉冷笑道:“這是私泄禁中語——”



    秦渭陽立即就要跪下請罪,姬亮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麽?孤並不是責難於你。隻是丞相越發不謹慎了,孤說與他的那番話,你聽了自然沒什麽,若是叫楚國的細作聽了去,卻是不妙。”



    秦渭陽忙為費文通辯護:“隻因臣乃君侯近臣,丞相方才實言相告,他入朝多年,斷不會如此冒失輕率。”秦渭陽生於世家大族,幼時卻並非入的吳國官學,而是單獨拜在費文通門下,入朝以後費文通又對他諸多提點看顧,因而秦渭陽心中十分敬愛他這位老師。



    “罷了罷了,”姬亮衝他擺擺手,“丞相既告訴你了,那孤便不多說了。今日召你們來,便是要你們為吳國籌劃謀算出一條自強之路。”



    姬亮素來不是瞻前顧後、優柔寡斷之人,自打頒行新政的心思一定,他便召集大夫內史、策士謀臣日夜不停地商討擬定新政,連五日一休沐的規矩都暫罷了。士子將行們捧著簡冊來往在王宮與相府之間,高冠長劍,軺車駿馬,不絕於道,熱鬧得叫這向來沉靜肅穆的吳王宮生出些人間的煙火氣來。



    待到這一年冰消雪融,草長花發的時候,吳侯的新政便也如同早春天氣裏漫天飄蕩的楊花一樣,傳遍了吳國郡縣的街頭巷尾,阡陌田間。



    新政首先便是令各郡守縣令清查戶籍,另造一冊,將青壯男丁都編籍入冊,抄送下發鄉、亭、裏三級。各裏正每日日入至黃昏時分齊聚所轄範圍內的青壯男丁,請專人教習武藝,排演陣法,若遇戰事便可立即輸送到前線作為增援。又整合各處駐軍,加強各處兵力和邊城防備。



    其次是減輕農戶的田賦,引導民眾重視農桑,又增設官府作坊,大召百工鍛製兵器。如此一來,即便與人交兵,而後方糧草豐足,wǔ qì精良,足可確保大軍gòng yīng。



    最後則限定民眾不得私自流徙遷移,以便征召兵馬。



    最初新政剛剛有了眉目之時,姬亮還是裝模作樣地問過一番眾臣的意見。杜彥等幾位世家大族的族長雖然頗有微詞,但見南宮應龍與費文通這兩位先王留下的輔政大臣,又是吳國分掌軍民的首腦人物都全力支持新政,他們議論一陣,也就罷了。



    但民間的議論卻不曾休止。



    尤其是這樣百花剛剛綻放在枝頭的時節,春光和煦,暖風醉人,秣城的閭裏集市裏都是來來往往的士農工商,人人口中的話題都是新政。



    姬亮穿著一身靛青深衣便服,束著小冠,與秦渭陽和白山裝作出門賞春的尋常士子,混在人群裏,漫無目的地閑逛。



    前幾日姬亮率群臣在東郊設壇祭祀句芒神,一路上隻見姹紫嫣紅,風日晴好,心中舒暢,一掃湄陰之敗的陰霾。又看著狡童好女紛紛出行,踏青嬉戲,一時興起,也動了賞春的念頭,於是便裝簡行,帶著秦渭陽與白山,偷偷出宮來。



    一行人在城中逛了近兩個時辰,此時已是日中,姬亮隻覺得又渴又餓,白山遂朝前遙遙一指,說道:“前頭就有家吳國最出名的酒肆,不但酒好,那蓴菜羹、鱸魚膾更是鮮美異常。這酒肆就在湄水邊上,用的鱸魚都是現從湄水裏打起來的,便是天子殿上,也未必有此等美味。”



    姬亮仰頭一笑:“當真是胡說,你幾時去過王畿?幾時去見的天子?連我都未曾見過天子,你又怎知道他殿上的珍饈佳肴是什麽味道了?”



    白山訕訕撓頭,赧然道:“是我胡言了。”



    “我看未必是胡言。”秦渭陽斜斜一挑眉,揚起嘴角望著姬亮:“天子王畿內連條像樣大水都沒有,哪裏去找鱸魚蓴菜?他既沒有,而此地酒肆卻有,豈不是要強上許多?”



    姬亮搖頭笑道:“若論辯才,吳國倒無人及得上你了。”又對白山道:“你說那酒肆在湄水畔?這倒不失為一個好去處。”說罷大踏步朝前走了。



    秦渭陽知他心情不錯,又想著似乎許久未見姬亮這樣開懷笑過了,不由得又湊上去說些趣事與他聽。他為人風趣,見識廣博,又擅言辭,一路上說笑起來,倒把這滿城招搖春色的風頭盡搶了去。



    湄水流至秣城分出一條支流來,支流在秣城城南流過,長年累月地衝刷,把城南的一塊地衝離了秣城,積成了湄水上的一塊沙洲。又由於終年有鳥雀棲息於洲上,故名“百雀洲”。



    百雀洲的對麵就是秣城最南邊,湄水北岸,立著一座兩層小樓。樓上伸出來的酒旗卻不似尋常酒肆那樣用大篆寫一個鬥大的“酒”字,而是用一般銘刻在兵戈上的鳥書在質地上好的絹帛上寫了三個大字——枕江樓。



    姬亮指著那酒旗,問白山:“可是那裏?”



    白山正要點頭答應,卻不防被人從後麵猛地一撞,要不是他從小習武,下盤穩如磐石,隻怕已經摔在腳下的石頭上了。他正要嗬斥,卻發現對方隻是個十四五的垂髫少年,手中提著一隻竹簍,怯生生地看著他,頓時一腔火氣盡消了去。



    那少年愣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對白山施了一禮:“小子無狀,先生見諒。”雖是輕聲細語,卻十分誠懇。



    姬亮見這少年行止端正,言語知禮,倒是不像一般山野漁夫,順口問道:“小先生這是打漁去?”



    那少年伸手往河邊一指:“我師兄在那裏打漁,我跟來幫著收拾。”



    姬亮等人順著他的手往河邊望去,隻見湄水邊上一塊石磯上立著一個人,遙遙一望看不清麵目,隻覺得身量較高,骨肉勻稱。當下別過那少年,往枕江樓行來。



    白山說的不錯,這枕江樓的鱸魚蓴菜的確是人間絕品,幾人正吃在興頭上,卻聽見這裏的掌櫃在與人爭辯些什麽。扭頭看去,那與掌櫃爭辯之人正是方才撞到白山的少年。



    那少年滿臉不忿地道:“我這一簍魚怎麽隻值三十枚刀幣,往常可都是五十枚的。”



    掌櫃的麵有難色地搓著手:“小梁先生,你也知道那是往常了,如今這新政壓下來,稅比原來重多了,我們做飯食買賣的,不壓著點價錢,豈不是血本無歸?”



    梁姓少年分辯道:“你這一壓價,生生壓下去一半,你是賺回了本,可這豈不是斷了我們的活路?”



    “我哪裏要斷你們的活路,”掌櫃豎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是新政要斷我們的活路!”



    姬亮聽了這話,立時就要上前問個究竟,秦渭陽按住他,自己卻問那掌櫃:“新政不是減了賦稅麽,怎麽又是要斷了你們的活路?”



    那掌櫃歎氣說道:“我看你是個貴人,哪裏知道這世道艱辛?國君一時興起,減輕農戶的賦稅,可是他卻把那些減掉的部分全部攤到我們商人頭上。”他一麵說一麵指著三人案上的菜肴:“以前這幾個菜,三枚刀幣便夠了,如今則是要五枚。”



    “你自己想低買高賣,獲取暴利,卻作出一副被新政所逼迫的樣子來。”梁姓少年身邊站著的青年突然開口,端起地上的竹簍,道:“我們不賣了。阿蘅,走吧。”



    掌櫃盯著那竹簍裏七八條又肥又大的魚趕忙說道:“郭先生何必跟我們這樣的商人計較,先生今日若去那登仙台上講論一番,明日便有人向吳侯舉薦你做上大夫。”他探頭望了望天色:“此時去倒還趕得上,”又扯回目光落到竹簍上,“若是為了這幾條魚耽誤了先生前程,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青年麵上看不出喜怒,隻搖頭說道:“我不賣是我想通的一件事,跟你開價沒有關係。”說罷端起竹簍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去。



    掌櫃望著兩人離去,衝著背影哂笑道:“不去登仙台,就等著打一輩子漁吧。”



    “登仙台是什麽地方?”姬亮問:“為何去了登仙台,就有人舉薦來做上大夫?”剛才掌櫃隨口一句話讓姬亮聽到了其中關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