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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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綠的酒漿盛在白玉樽裏,蕩出來的酒香醇厚濃烈,秦渭陽端起來嚐了一口,並不放下,而是拿著那白玉樽仔細賞玩。
“這酒樽上的蟠螭紋刻得倒精美,隻是這白玉質地,並不是上好的。”他放下酒樽就看見姬亮愣愣望著幾案出神,遂問道:“君侯在想什麽?”
姬亮蹙著眉頭說道:“孤在想方才那個薜荔說的話——在登仙台上被人潑了醋,今後在吳國就再無出頭之日——這到底是什麽意思?怎麽?我吳國招賢難道是這風月之地一方小小的登仙台說了算麽?!”
“君侯不要動怒。”秦渭陽並不急著接話,拿一柄長勺從身側的青銅方尊裏舀了酒往姬亮麵前的白玉樽中添了一勺,又為白山與自己各添了一勺,才道:“吳國用人,無非三個途徑。除了我這樣的世族子弟,其餘全憑大臣舉薦以及國君下詔求賢。國無大事,國君一般不會下求賢詔,這些布衣子弟若想躋身廟堂,便隻有托人推薦一途可走。”
姬亮當即明白他話中之意,沉吟道:“引薦一途,看重的就是個名聲。”
“也不盡然。”秦渭陽放眼望去,華予閣內世族子弟與遊學士子彼此間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恭維寒暄之語不絕於耳。“尋常遊學士子,孤身在外,誰會那麽張狂?倘若你今日掃了他的顏麵,他日他若顯赫了,豈不是要尋你的麻煩?所以,能在這兒潑醋的,敢在這兒潑醋的,不是世家大族,就是朝中顯貴。被他們潑了醋,在吳國朝中,必然是沒有立足之地了——誰會為了一個前途未卜的士子得罪這些顯貴呢?”
姬亮麵沉如水:“可見平日裏這些世家大族背後有多少事瞞著孤!”
秦渭陽低頭“嗤”地一笑:“君侯從未見識過這登仙台上論道之人,怎麽就認定了世家大族、朝中顯貴們互相勾結,嫉賢妒能?囂張跋扈,倒或許是有。但說到底,有吳國才有世族,有君侯才有他們。”
姬亮緩和了臉色,點點頭沒說話,隻悶著頭喝酒。
白山望了望外頭天色,道:“君侯,這日已偏西,我們也該回去了。”
姬亮朝登仙台一揚下巴:“急什麽,這都還沒開始論道。”
正念叨著,就聽那前頭席上有人問:“今日各位可有鴻論?”
另有一人笑道:“鍾先生今日必定還得來,我可不獻這個醜。”
秦渭陽借機湊上前問道:“這位兄台,不知你們說的這鍾翦到底是個什麽來曆?”
那人喝了酒,話便多起來,道:“鍾翦你都不知道?那是鼎鼎有名的‘江左三鳳凰’之一啊!”
秦渭陽還禮說道:“是我孤陋寡聞了,還請先生賜教。”
“這‘江左三鳳凰’說的就是郭益謙、鍾翦與梁蘅。他三人師出同門,文章韜略,在江左一帶都極有名氣。”那人說罷,又端起白玉樽灌下去一口酒。
“梁蘅?”聽到這個略有些耳熟的名字,白山重重一拍手,對姬亮道:“方才在江邊,撞上我的那個打漁少年,枕江樓的掌櫃叫他小梁先生,他師兄叫他‘阿蘅’,可不就是梁蘅麽?還有那個跟他一同賣魚的青年,掌櫃也叫他郭先生,可就是那個郭益謙?”
郭益謙……姬亮回想在枕江樓的情景,卻隻記得他帩頭芒鞋,一身農家裋褐打扮,至於相貌如何,倒是記不起來了。
喝酒那人聽到白山這樣說,趕忙道:“那就是他們沒錯了。”說著目光遠縱,露出一副回憶往昔的神色來,感慨道:“六年前,鍾翦以策論十二篇名動秣城,又與郭益謙在東城門下辯論七天七夜,雖最終勝負未分,然而那場辯論精彩之極,吳國士人紛紛圍觀,萬人空巷。後來才知道這原來是師出同門的師兄弟,才得了‘江左三鳳凰’的名頭。”
秦渭陽問道:“既然這麽有名氣才學,為何沒人向國君舉薦?”
“怎麽沒有?連費丞相都想舉薦他到先王麵前去。可這鍾翦十分古怪,竟然拒絕了費相好意。那郭益謙更怪,成日裏在山野種地河邊打漁,登仙台這樣的地方,是從不涉足的。”
姬亮看著喝酒那人,猶疑不定地說道:“郭益謙與鍾翦倒罷了,可那梁蘅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少年……”
那人哈哈大笑道:“當今國君不過也才十八,呼啦啦幾道詔令一下,不一樣鬧得吳國上下沸反盈天?”
姬亮之前聽枕江樓的掌櫃抱怨,此時又被這人譏笑,心中不悅,冷哼一聲:“不過幾個商賈上躥下跳,也稱得上吳國上下沸反盈天?這般眼界,未免太窄了。”
那人被他奚落,正要發火,卻見姬亮深黑的眸子冷冷地盯著他,莫名從背上湧起一股寒意,訕訕嘟囔了幾句,轉身坐下了。
末席上一人突然站起來,疾步走上高台,先衝台下深深作揖,後說道:“前日聽了鍾先生一番大論,深感佩服,隻是有一二點不敢苟同,所以今日也上這登仙台獻醜一番。”
台下諸人紛紛還禮,口中說道:“願聞道。”
姬亮跟秦渭陽對視一眼,不動聲色地望向登仙台。
台上那人約莫二十七八年紀,衣著整潔,頭發紋絲不亂地束與皮冠之下,雖是相貌平平,卻也有一番端方氣度。他整整衣袖,說道:“江左之地,東臨大海,盡享漁鹽之利;土地肥美,坐得米糧之豐。加之費丞相諫言先王,利用吳國河道眾多之勢,開通商路。西至巴雍,南接蠻越,北望遼東,與天下各處互通有無,至此,民之富極也。而此番不過河下、湄陰二城失利,便廢國之根本,重農抑商,全力備戰,實乃大謬誤。”
底下有人問:“謬誤何在?”
那人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吳侯新政,幾乎讓民眾耕種之外的所有空閑都用於練兵排陣。加重商人賦稅,更是有意引導全民歸農。如此一來,年複一年,必然國貧民窮。由富入窮,民能不怨?何況周天子詔令已下,意在平息吳楚之戰,倘若吳國一意fù chóu,豈不是引天下諸侯攻伐?倘若短期之內不fù chóu,卻又日夜操練,民能不疲?”
方才那發問的又問道:“那先生以為如何?”
此時早已有七八隻白玉酒樽放上登仙台,台上那人看了一眼,麵有得色,語氣也漸輕狂起來。“湄陰、河下既失,吳國與巴國雍國之間的商路就斷絕了。當下之計,我看應當借著周天子那封停戰詔書,與各國修好,借道北方晉國,重開巴雍二國商路。小吳侯年輕氣盛,可找那楚國fù chóu的事何必急於一時?商路重開,吳國富有如昔,如此,則征募士卒更多,鍛造兵器更銳利。而不是現行新政這樣,為奪回湄陰、河下,大耗國力,動搖根本。”他笑了笑,續道:“何況世家大族利益往來盤根錯節,他這麽連根拔起斷人財路,誰肯替他賣命?”
“說得甚是!”底下站起來一人,正是南宮瑾。
南宮瑾端了白玉樽放到登仙台上:“我南宮家是商人起家,吳侯打壓商賈,日後還有什麽臉麵請阿父替他四方征伐?有兵無將,能成什麽事?”說罷又問台上:“敢問先生姓字?他日我叫阿父在那吳侯麵前舉薦你,憑先生這辯才,必能叫吳侯回心轉意,到時候,大家又可以安享富貴了。”
他這麽一煽動,台下諸人連聲附和,紛紛離座將白玉酒樽放至登仙台上。
姬亮冷冷一笑:“這南宮瑾在他們中間,倒是有威望得很。”
台上那人受寵若驚,連忙奔下登仙台,誠惶誠恐地對著南宮瑾長揖還禮:“多謝瑞璋先生抬愛,在下孫敬聲。”
眾人都知道這孫敬聲就要飛黃騰達了,紛紛圍過來與他互通姓名。孫敬聲被眾人圍在中間,問這問那,好不風光。
姬亮側目看過去,輕哼一聲,不屑說道:“不過是在這種地方得了幾十隻白玉樽,被一幹紈絝子弟捧了幾句,就這樣得意。輕浮驕狂,難成大器。”
秦渭陽漫不經心地聽著台上論道,一麵閑閑地用指尖沾了酒在幾案上寫寫畫畫,聽姬亮這一句,手上一頓,略略抬眼望著姬亮,笑道:“即使他沉穩謙遜,公子也必不會用他的吧。”
姬亮一挑眉,說:“那是自然。隻是我倒不知道南宮家這樣的‘聲勢顯赫’。”
聽他語含諷刺,秦渭陽忍不住為南宮應龍分辯道:“南宮將軍軍務繁忙,極少歸家,子弟疏於教導,難免有不肖之人。”
姬亮道:“我並不是不滿南宮將軍。南宮將軍為吳國盡心竭力,我也看在眼裏。隻是……”他本想說隻是這南宮瑾年已及冠卻沒有一官半職,整日來著登仙台聽人論道,實在太奇怪,但話到嘴邊最終是咽了下去,把這疑慮埋在心裏。
突然一聲巨響,華予閣的大門被人猛地踹開來。白山反應極快地攔在姬亮身前,卻隻見一人放慢了腳步緩緩踏入華予閣,一道極冷冽的聲音傳進眾人耳中:“分明一派胡言,卻也有人叫好,見識如此淺短,也不怕丟了世家大族的臉麵!”
“是鍾先生!”人群中有人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