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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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翦約莫二十四五的年紀,身材頎長,高鼻深目,倒有些像北方胡人的相貌。一身半舊的淡青色粗布衣服,在滿堂錦繡襯托下顯得格外寒酸,但他麵上卻無一絲窘迫之色,看也不看周圍眾人,昂首闊步地走向登仙台。



    上了登仙台,鍾翦掃了一眼台下,也不行禮,直接開口說道:“如今王室衰微,天下已呈爭霸之相,鼠目寸光之輩不識時務,竟還想做那等富貴安樂的美夢,簡直可笑!”



    “哦,原來是鍾先生。”南宮瑾拱了拱手,卻並不甚恭謹。“先生既說我等可笑,不知先生又有何高見?”



    “楚國進攻湄陰就是一聲警鍾,周天子權柄旁落,那些諸侯國君們沒有哪一個是坐安天命的。”鍾翦伸手指著台下一幹世族子弟:“你們這些大族隻貪眼前小恩小利,鼠目寸光,不思進取,吳國遲早被楚晉巴雍蠶食殆盡!今日是湄陰河下,明日是江都祁城,後日呢?秣城麽?!”



    南宮瑾雖然被他指著鼻子一通奚落,卻不發火,倒用一副極親昵的口氣對鍾翦道:“你懂什麽,戰事一起,其他四國互相紛爭,必然米糧短缺。我吳國地處東南,遠離中原,自可偏安一方,趁著中原戰亂還能得一筆大利,他日逐鹿中原,自然有雄厚財力相抗。”說罷又朝鍾翦招招手,笑得輕佻:“你就是不喜歡本分,這家國大事,哪裏能像村夫鬥毆一般,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向?你這是小兒想法,快下來吧。”



    台下一眾世家子弟看南宮瑾對鍾翦這態度,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壓低聲音說笑著,神色十分曖昧輕浮。



    鍾翦麵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語氣愈發急躁:“真真是愚不可及!天下烽煙四起,戰火卻不會蔓延到吳國?你憑借的是什麽?既無巴雍二國群山環繞,天險難渡,又非晉楚二國四通八達,進退有餘。倘若戰事一起,吳國若不能打,便隻有亡,你們這些貴胄公子莫非還指望能逃到海外蓬萊仙山上去麽?!”



    姬亮聽到這裏,眸中忽地一亮,嘴角也不由得微微揚起,讚許地點點頭,輕聲對秦渭陽道:“這鍾翦果然是頗有見地。”



    “哈哈哈哈!”南宮瑾放聲大笑,跨步走上登仙台,背手瞧著鍾翦:“阿翦,你看,你在這裏說破了天,吳侯可曾聽到一句?你雖說是有江左鳳凰之譽,可終究是一介布衣,若是沒人舉薦,你縱在這裏駁斥了全天下的才子士人也不過是自娛自樂。你難道還想著國君親自征召,駟馬軒車地迎你登堂入殿?”說著踱步過去,慢慢逼近鍾翦,做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說道:“阿翦,你我相識已不是一日兩日,我心裏十分喜歡你。可你跟我政見相左,我又怎能向君侯舉薦你呢?”



    南宮瑾仗了家勢,一向是親貴子弟中呼風喚雨的人物。他話音剛落,台下那些心思活絡有心攀附的子弟皆哄笑附和起來。更有甚者口出狂言:“憑這位君侯在廟堂上怎麽折騰,他自己心裏頭也知道,若是動的狠了,親貴世族們不答應,也成不了是。這新政還不是倚重費相,靠了費相從中斡旋才得以頒行。你們這些寒門想要入仕,就要放亮眼睛,不要站錯了隊。”



    那邊姬亮聞言,幾欲將手中的白玉酒樽捏碎,咬牙低聲冷笑:“這就是我吳國將來的重將能臣,果然好得很!好得很!”



    “正是如此。”孫敬聲從突然人群裏站出來,開口接過話頭。



    孫敬聲一開始就不滿鍾翦中途衝進來搶了他的風頭,但又因忌憚鍾翦,不敢輕易開口。此時他早在一邊冷眼旁觀多時,眼看著鍾翦在南宮瑾的逼迫下漸落下風,心中思忖這是一個討好南宮瑾的大好時機,遂裝腔作勢地清清嗓子,說道:“吳侯此舉太過急躁,費相此時不過為了安穩朝中局勢才從中斡旋,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說罷眼角餘光稍微瞟過鍾翦:“書生意氣再怎麽激進犀利,終究是紙上談兵,這治國韜略,還是講一個穩妥才……”



    “孫敬聲,”南宮瑾打斷他,“你這樣迫不及待地顯擺你的能說會道,那他日到了朝堂上,不知敢不敢也像這樣駁斥那位辯才無雙的上大夫?”



    孫敬聲這馬屁拍到了馬腿上,站在堂上尷尬非常,在諸子弟的哄笑中漲紅了臉,諾諾稱是地退到一邊。



    “阿翦,”南宮瑾越走越近,鼻尖幾乎要碰到鍾翦的鼻尖,“我不舉薦你,他們——”南宮瑾揮手一指台下,“又怎麽敢舉薦你?”



    他說著話,氣息噴在鍾翦臉上,鍾翦本能地退了一步,南宮瑾一把拉住他,靠在鍾翦肩頭悄聲說了一陣。



    隻見鍾翦臉色慘白,驚怒交加,切齒罵道:“豎子無恥!欺我太甚!”隨即雙手抓住南宮瑾雙臂,奮力向台下一推,眼看便將南宮瑾從登仙台上掀下去。



    南宮瑾將門出身,從小習武,當即反應過來,立刻一腳踏後,一手扶著欄杆,一手反抓住鍾翦,腰身往後一仰,整個人便靠在登仙台的欄杆上。



    台下諸人見兩人扭作一團,紛紛搶上前來將南宮瑾扶起來,又抓了鍾翦將他兩手反剪在背後,等南宮瑾發落。



    南宮瑾不疾不徐地整整衣襟,斜乜著鍾翦,嗤笑道:“你當真是不願意?”又了然似地“哦”了一聲,拖長了聲音說道:“我忘了,你是連費丞相都看不上眼的人。可既然如此,你又何苦在這十丈軟紅的地方裝腔作勢?若你是真清高,怎麽不學你那山野耕作的大師兄郭益謙?偏偏隔三差五地便在這登仙台上搔首弄姿——”他抬手扣起鍾翦的下巴,“是想勾引誰呢?”



    鍾翦被人抓住,奮力掙紮也掙不脫壓製,隻能任由南宮瑾百般侮辱調笑。



    白山看得不忍,正欲上前出手相救,秦渭陽卻低聲喝道:“白山回來!”



    “上大夫,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南宮瑾欺負鍾翦?”



    “你一出手,那南宮瑾便知道君侯在此了。”



    “是啊,”姬亮點頭,“那他便也知道世族對新政的真實心思全讓孤聽了去。既然挑明了,那孤既不能讓步,又不能聽之任之。這樣一來,鬧得大了,他們若是狗急跳牆,孤也著實要費不少的心思來收拾他們。新政才開了個頭,後麵費神的事多著,此時實在不宜多生事端。”



    秦渭陽歎道:“君侯此言甚是。”



    白山恨恨道:“可那南宮瑾這樣囂張,實在讓人氣不過!”



    “那楚國占了湄陰河下,孤何曾氣得過?天子貶了孤的爵位,孤又何曾氣得過?可現在是計較氣得過氣不過的時候麽?”



    白山知道觸動了姬亮的傷心事,心頭也生出愧疚來,隻低了頭不說話。



    那邊突然安靜得詭異,唯有南宮瑾的生意突兀地在華予閣中響起:“瑾生平最恨不識時務的矯情之輩,可對阿翦,我卻是喜歡的。知道你不願入朝,又愛在這登仙台上講道,我怕那些沒眼色的不知你的心思來煩你,便幫你一把,絕了這個後患!”



    姬亮君臣三人側目看去,隻見鍾翦不知何時被人按住跪在了登仙台上,南宮瑾拿木勺子舀了醋,緩緩從鍾翦頭上淋下去!



    南宮瑾拿勺子敲了敲鍾翦的頭,猙獰笑道:“從此以後,你的滿腹詩書,你的雄心壯誌——都不會有人再注意半分——當然,這並不妨礙你繼續來這登仙台論道。我也十分想在這裏再看見你。阿翦,你看,我想的這個法子,多麽周全。”



    南宮瑾對眾人一使眼色,抓著鍾翦的手便當即放開,鍾翦身上無力,立時便撲在了地上。南宮瑾蹲下身扶起他,一麵拿袖子拭幹淨了他麵上的醋,一麵問道:“阿翦,你怎麽哭了呢?”溫聲軟語得仿佛qíng rén間互訴衷腸,卻直叫人覺得冰涼恐怖。



    鍾翦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醋汁糊成一片,眼神仍是磨不滅澆不息的倔強與高傲。



    “南宮瑾,我會記得的……”他說,聲音很低,卻恰好傳進南宮瑾耳中:“今日之辱,鍾翦記得,此生此世,絕不敢有一日相忘。你也要記得,他日你南宮一族俱亡之時,便是你今日辱我之代價。”



    鍾翦麵上沒有什麽怒意與委屈,好像什麽事都不曾發生,這話也不是什麽擲地有聲的豪言壯語,可即使用這樣軟綿綿的語氣說出來,也不減半分堅定絕決。



    南宮瑾有半刻沉浸在鍾翦這樣的表情裏,但他很快清醒過來,仍是那副笑臉。他道:“好,我等著那一天。”



    “那你要放我走嗎?”鍾翦抬頭望著南宮瑾。



    南宮瑾伸手把鍾翦拉起來,望著他滿身汙漬的衣服皺了皺眉,道:“你這衣服髒了。”說罷便脫下鍾翦的衣服扔在一邊,又將自己的衣服解下來給他穿上。



    鍾翦一動不動地任他擺布。



    待收拾停當之後,鍾翦便分開眾人走出來,麵上隻是略有疲倦之色,絲毫看不出經曆了什麽變故。



    看著鍾翦越走越遠,南宮瑾一揮手,華予閣內絲竹之聲複起,他似乎也跟鍾翦一樣默契地將方才的事當成一場荒唐的夢。



    鍾翦前腳踏出華予閣,姬亮三人後腳就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