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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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費文通的府院不大,但因為人少,常年隻有費文通與一個老仆住著,看上去還是空落落的。



    姬亮把所有的隨從都留在的大門外,一個人直奔秦渭陽的臥房。



    院子裏死一樣的寂靜,與外頭浩浩蕩蕩的車駕鹵簿一路喧囂而來的陣仗仿佛是兩個世界。唯一的一點生機來自於樹梢上的蟬,它聲嘶力竭的叫喊仿佛是生命最後的掙紮。



    都說蟬能在地裏活好幾年,但一旦鑽出地麵重見光明,就活不過半月之期。



    姬亮現在覺得,那些事、那些感情便像這蟬一樣,若不說出來,一生一世也過得了,一朝捅破隻怕當即便灰飛煙滅了,連半月之期都沒有。



    他在秦渭陽的臥室外踟躕良久,正自猶疑不定之時,那門卻自己“吱呀”的一聲開了,秦渭陽蒼白的臉便露了出來。



    乍見之下,姬亮差點不敢相認,眼前這個顏色憔悴,病骨支離之人,還是那個少年得誌,辯才無雙,風流倜儻的吳國上大夫嗎?曾經是芝蘭玉樹一樣的人物,糺縵如卿雲,光華如珍珠,到而今這樣落魄潦倒,形銷骨立,又都是為了誰?



    姬亮就伸臂擁住他,秦渭陽也似呆了一般,好半天眼珠子才轉一下,澀聲道:“君侯。”



    姬亮緊緊抱著他,鼻頭一酸,顫聲說道:“是孤害得你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秦渭陽由他抱著,聲音在姬亮耳邊飄忽:“外麵都在怎麽說?”



    “外麵……不過是幾句議論……總是免不得的。”姬亮不敢說真話刺激他,卻又知道瞞不住他。



    秦渭陽忽然放軟了身子整個人靠在姬亮身上,貼著姬亮耳朵輕輕歎息道:“現在君侯總算無所顧忌了。”說罷竟也伸手擁住姬亮背脊,肩抵著肩,臉貼著臉。



    兩人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這樣抱著站了許久,久得那院中的綠蔭都慢慢地爬到牆上來,投在姬亮背上,擋住了秦渭陽眼前一片晃得人眼花的光線。



    姬亮道:“你明知交出了秦氏的鹽礦鐵山,他們便容不下你,你為何、為何……寧願背家棄族,也要扶持新政?”



    秦渭陽挺身站直,退開了些,道:“鹽鐵是決不能為他人所掌的,臣不獻上來,君侯總有一天也會來拿。現在這樣,好歹有個架子在,總好過如杜氏一族。”



    他這句話一出口,把方才的脈脈溫情都打了個粉碎,綠蔭又縮了下去,刺目的陽光重新投射進來,秦渭陽轉身側過頭,留了一半消瘦背影給姬亮。



    姬亮問:“你可是怨孤手段陰毒?”



    秦渭陽往屋內走了兩步,避過烈日,才轉頭看著姬亮,搖了搖頭,說道:“身為君侯,隻要為吳國自強,再陰狠百倍的手段也是應當。隻是作為被算計的,臣心裏的確難受。不過總算不負君侯所托。”



    姬亮眉頭一皺,追問道:“不負所托?孤何曾托你做過什麽?”



    秦渭陽驚得心裏漏挑一拍,看向姬亮的眼裏瞬間有了往日的神采,他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出口:“那日君侯不是故意讓白山來侯著我,好讓我知道秣城大軍壓境,好讓我權衡抉擇……”



    姬亮幾步跨進來握著他的手,辯解道:“孤從未這樣算計過你!孤也從未疑心過你!白山隻是那時孤出宮看你,又怕費相家裏的老仆照顧不到,才把他留下。”



    秦渭陽心潮澎湃,激動之下竟有咳喘起來。姬亮要把他扶到榻上去,秦渭陽掙起來,道:“臣正是知道君侯從未算計過臣,也未曾疑心過臣,才這麽義無反顧。”



    姬亮看他這反應,擁著他也坐在榻上,低聲道:“孤問你一件事……倘若這吳國的國君不是孤,你還會不會這樣……義無反顧?”



    秦渭陽沉默一陣,道:“會。因為臣知道,不如此,則吳國難以自強。當今天下,若不奮發圖強,淩於諸國之上,便隻有淪為俎上之肉!國沒了,家就沒了,那時秦氏的鹽鐵一樣也沒了。與其國破家亡被人所奪,不如拿它換一個吳國自強,家國永安!



    “那日路過問鼎台,老師說,先王那整整一代人窮其一生的努力也無法看到的風光榮耀,皆係於君侯這一朝,他要我一定要替他見證這問鼎台再受天下諸侯的拜賀。



    “臣說這話連臣自己都覺得矯情,但是,這就是臣平身所求的大義。”



    姬亮心中感動,把秦渭陽抱得更緊了,道:“你說得好!你果然不負孤這一番信任倚重。丞相也說得好!孤不能辜負了。”他摸上秦渭陽的背脊,一根根骨頭似要從他身體地掙出來似的,姬亮心中一酸,道:“卻是委屈了你。”



    秦渭陽將頭抵在姬亮肩窩,輕聲說道:“倘若國君不是君侯,那的確是委屈的,可既然是君侯,臣便不委屈。”



    姬亮沉默著,那句話在心裏醞釀了半天,終於還是沒問出口。他微微歎了口氣,秦渭陽有些驚惶地抓著姬亮的衣袖,誰也沒有再說話。



    這樣的耳鬢廝磨不知道過了多久,“啪”的一聲似乎是竹簡掉在地上的聲音,驚得兩人雙雙抬頭望過去——



    郭益謙迅速撿起掉在地上的竹簡,低頭退了出去。



    夕陽沉沉地墜入錦屏山,夜幕席卷而來,整個秣城都便在此時亮起了燈火,開始了一國都城該有的喧囂浮華。一個個剪影映在窗上,演繹著不為外人所知的愛恨悲歡。



    而吳國上大夫的府院卻仍是一片死寂,與權貴雲集、燈紅酒綠的城東之地格格不入。



    郭益謙沒有將夜打理得如同白晝一樣的習慣,他習慣了這樣的冷清枯燥。所以他隻是點了一盞微弱的燈,靜靜地倚在窗前。



    他身上隻著了那次從姬亮寢殿穿回來的中衣,一頭長發散開披在肩頭腦後,伸手撫過一旁上大夫所用的玄衣纁裳,把那璜飾抓在手裏。



    一堆上好的羊脂白玉中間,那塊血紅的玉璜在燈下便愈發的灩灩奪目。



    郭益謙心想,這玉璜費文通認得,杜彥也認得,姬亮卻不知其中情由,想來老吳王對此事是諱莫如深。而杜彥死前那句話,讓這玉璜像針一樣紮在姬亮心上,他當時還寬慰姬亮——不負初心本意也就是了。



    可他出山入朝的“初心本意”,似乎在這些日子為吳國新政的奔波中漸漸淡去了。就好像那天下午他故意突然闖入,事後想來,他自己也辨不清到底那天是為了“初心”,還是他的“真心”。



    那日他聽見秣城四處都是清道的聲音,稍稍一打聽便知道姬亮去向。他也知道秦渭陽那裏的情況,當下就帶了一卷竹簡,躲過那些清道巡城的士卒,侯在費文通的府院外頭。



    姬亮進去不久,他就裝作有急事上奏的模樣匆匆趕來。白山見是他,便沒有阻攔,卻被費文通叫住。



    費文通見他神色匆匆,遂問道:“上大夫可是有要事?”



    “是。”



    費文通盯著他竹簡,又問:“是何事?”



    郭益謙故意把竹簡掩進寬大的袍袖,道:“君侯吩咐的機要之事,不便對丞相相告。”



    費文通麵上神色變幻不定,許久才長舒一口氣,道:“上大夫,廟堂之爭,我自認經曆得比你多。你雖得重用,便該將心思放到國政大事上來,不要一門心思想些陰狠算計的法子,惹得天罰,走了那人的老路。”



    “臣朝堂所為君侯自有論斷,臣也相信君侯不是那等縱容奸佞之君。”郭益謙抬眼看向費文通:“世事皆有原由可尋,丞相居廟堂高處多年,竟還信上天授意之說,未免太辜負丞相之位。”



    郭益謙雖是沒有什麽語氣起伏地淡淡而言,但話中諷刺之意可謂明顯。可費文通並不發火,隻道:“你不信天,那人也不信,可後來……”



    郭益謙打斷道:“後來如何,誰又知道?”



    費文通指著郭益謙腰上的玉璜:“此物我認得,杜彥也認得,難保還有其他人也認得——倘若你真是為當年之事而來,叫君侯知道了,那時你如何麵對這一番信任倚重?”



    “費丞相,當日你我初見,你既認出了這玉璜,那時你不對君侯說,現在又來勸阻臣——臣敢問丞相,臣可有亂了吳國國政?”



    費文通道:“正是你所行之事對吳國多有助益,我才……”



    “那丞相何必多說。”郭益謙不等費文通說完,丟下一句話便往內室走去。



    郭益謙在門外站了許久,從縫隙間把裏頭情景看了個一清二楚,找準時機推門而入,故意讓竹簡落在地上,裝作突然闖入又看到不該看的事情驚慌失態的模樣。讓那兩人看見,而後又立馬拾起竹簡退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但他篤定姬亮會立即追出來。



    果然還未待他走出內院,姬亮的聲音在後頭急急響起:“阿兄!”



    郭益謙回頭,行禮如常,道:“君侯有何事?”



    “阿兄,我……”姬亮一時也不知道怎麽說,隻抓著郭益謙的袖子,切切地望著他,隻道:“秦渭陽他……他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孤心裏愧疚得很。”



    “君侯錯了!你是君,他是臣,沒什麽委屈不委屈!一國之君便要拿出威嚴來。”郭益謙平時很少有情緒起伏,突然這樣厲聲說話,把姬亮都震得一愣,知道他是真生氣了。



    郭益謙忽地側過身,不願再跟姬亮相對而視,落寞言道:“君侯怎能三心二意。”



    “不是三心二意!是孤……”姬亮從未見過這樣神色黯然的郭益謙。在他近十九年的歲月裏也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的艱難、慌亂、不知所措,哪怕是祁陽開著軍隊一路從湄陰殺到江都,他也能沉下心來調兵部署,主持大局,但是現在麵對著郭益謙他心裏卻白茫茫空蕩蕩,全無主意。



    他望著他,對方明明沒有動,姬亮卻覺得他一甩袖子便要走了,去到廣闊無垠的山林湖海裏,他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他這樣一想,好似整顆心都被人摘走了一般,滿腔滿懷的熱血都沒了歸處,突突地奔出來,把渾身的熱氣都帶走了,這樣熱的天氣也冷得直發顫。就好像那個雷雨之夜的噩夢一樣,他現在回想起來,隻憶及一個開頭便轉開念頭,不敢往下再想。



    郭益謙走了,或是死了,都是他連想象都沒有勇氣去想象的。



    ——我但凡見到你時,滿心滿懷的都是歡喜,可我一點兒也不敢去想我再見不到你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