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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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姬亮與郭益謙正說著話,那位衛家的族長,吳國的下大夫衛熙卻突然出現在他們麵前。
姬亮對他的唯一印象便是秦渭陽領著族人交還鹽鐵,杜彥血濺廟堂的那天,他那副庸庸弱弱的樣子。
但此時衛熙一改平時隨聲附和唯唯諾諾的性子,變戲法一樣從袖中掏出一張絹帛,跪下呈給姬亮,道:“自湄陰河下失陷,臣無一日不想收複失地,一雪前恥。於是走遍吳國所有山川土地,甚至特地去一些尋常人不敢去的險僻之地,終於畫出此圖,今日特獻予君侯。”
姬亮頗感意外,問道:“圖上所畫為何?”
衛熙指著圖,說道:“君侯一看便知。”
姬亮接過絹帛展開一看,畫的是一幅吳國地圖,上麵密密麻麻標注了關口要塞道路河流,又用紅色勾出些新的路線。姬亮一一看去,竟都是利用吳國地勢新開辟的專門用來運輸戰時糧草兵力的路線,按照這個路線,比吳國原先的路線要省了近一半的路程,更絕的是這些路線都十分隱蔽,戰時專用最合適不過。姬亮看罷不由得撫掌大笑,起身扶起衛熙,問道:“何以早前不知愛卿有這樣的大才?”
衛熙也笑:“君侯過譽了。不瞞君侯,早前臣十足是個自恃門第的紈絝子弟,不學無術,直至湄陰一役,臣才幡然醒悟。所以才作此圖,望能有助於君侯。”
姬亮問道:“你既是這樣一個心誌堅毅之人,為何人前偏偏做出那副模樣?”
衛熙笑道:“不瞞君侯,衛氏在朝堂上勢單力薄,不過靠了族中經商,有了財力支持,方才躋身於世家大族之列。但自君侯頒行新政以來,這世家大族的地位愈發尷尬,免不了要站到新政的對立麵去。都說人為財死,但新政對衛氏一族並無過分的損害,所以衛氏一族也沒必要把自己跟君侯、跟吳國對立起來。”說罷又跪下道:“臣獻此圖,正是表明衛氏一族效忠君侯,效忠吳國之心。”
姬亮攙他起來,拍拍他的肩,說道:“孤必不負你心血。”
衛熙道:“臣還有一個請求。”
“你隻管說。”
“臣想請君侯允我到湄河學宮裏去。臣平身所願便是有朝一日能親身上陣,收複湄陰河下!即便做一個小小的百夫長,在臣心裏也勝過這廟堂之上的上卿大夫許多。”
姬亮激動得緊緊握住衛熙的手,讚道:“這才是我吳國兒郎!”
秣城這個冬天比以往要稍微暖和些,雖然下了幾場大雪,但總是天晴的時候比較多,不似去年那樣陰雨連綿。
這一日雪後初晴,恰逢休沐,姬亮懶洋洋地靠在憑幾上與窈窕琦華她們說些閑話,忽見白山進來稟報,說南宮將軍帶了一人請見君侯。
姬亮略整了整衣飾,便讓白山帶人進來。
姬亮一見南宮應龍帶來的那人,立刻斂去了眼中笑意,臉上是不帶半分喜怒的漠然冷淡。原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去年開春的時候,在華予閣的登仙台上,見到的孫敬聲!
南宮應龍說了一大篇諸如吳國正是用人之際的場麵話之後,才講引見引見孫敬聲的意思表達出來。
姬亮一直垂著眼,看也沒看孫敬聲,南宮應龍說了半天,才不鹹不淡應一聲“哦。”
往常即便薦上來的人姬亮沒看上,看在南宮應龍的麵上,總歸會給個官職。現在這樣不置可否,倒叫南宮應龍尷尬非常地站在那裏,孫敬聲更是不知如何應對了。
良久,姬亮才淡淡道:“拜孫敬聲為五大夫。”
南宮應龍萬萬沒想到姬亮能拜孫敬聲為五大夫,忙不迭地叫孫敬聲跪下行稽首大禮拜謝君侯。五大夫不是了不得的高官,相當於縣令,論起來也就是跟南宮應龍之前舉薦上來,做了江都縣令的曹翽一樣。可是五大夫掌顧問應對,那便是諸侯內臣,尤其是在姬亮一意架空世家大族的情形下,倘若諸侯內臣裏有世族舉薦上來的人,行事應對不知道方便了多少!
南宮應龍心中暗喜:難怪阿瑾那小子非要拖了一年才讓我把人舉薦上來——南宮家舉薦上去的人,大多是一方縣令,或是相府長史庶子,而諸侯近臣裏卻沒有他們的人。倘若等到那些大大小小的官職都有人出任了,那時再薦人上去,國君看在南宮一族在軍中的威望,總是會給一兩分薄麵。而正是這一兩分薄麵,便可以讓孫敬聲穩穩當當地做上毫無實權卻又親近內宮的國君近臣。
至於孫敬聲會不會對他們盡心效忠,南宮應龍想起南宮瑾胸有成竹地說:“他孫敬聲是什麽?沒了南宮家他就什麽都不是,怎麽敢不跟我們一條心?倒戈相向,投靠姬亮則更是笑話。這位小吳侯翻臉無情的手段,秦渭陽可是領教了個夠!有此前例,但凡稍微知道進退之人,也該明白站在哪邊。”
姬亮看見孫敬聲小人得誌的樣子,心頭一陣嫌惡,揮揮袍袖就打發他們退下了。
待南宮應龍與孫敬聲走遠,白山才道:“君侯,那是孫敬聲啊!”
“孤認出來了。”
“那君侯怎麽還給他官職?那不是個好東西,淨知道趨炎附勢!”
“起碼孤知道他攀附的是誰,總好過那鍾翦吧!那倒是個好東西!可他居然投奔楚國去了!”
說起鍾翦,白山道:“好像沒聽說楚國國君身邊有個叫鍾翦的。”
“那就再好不過。”姬亮長籲一口氣,道:“還是秦渭陽有遠見,當初若是讓你去追捕他,隻怕現在咱們就知道楚國國君身邊有個叫鍾翦的了。”
白山笑道:“就算羋子瑜有鍾翦,君侯也有上大夫啊。依臣看來,上大夫的才學遠在鍾翦之上。”
“倘若兩軍陣前,他二人對上了,鍾翦畢竟是他師弟,誰知道會不會念舊情。”
白山訝然道:“他們師門的規矩不是一朝入仕,便要與師門斷絕關係麽?何況上大夫對誰都是冷冷淡淡的樣子,他師兄弟還住在錦屏山下時,也不見有什麽情誼……”
“你哪裏知道他!”姬亮打斷他:“他這個人……”話說到此忽地止住話頭,笑了一笑,又另起話頭道:“你現在雖是千夫長,但到底不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官爵,未免權威不足。孤有意讓你去學宮曆練一些日子,將來就給孤領著大軍殺楚軍一個片甲不留,你願不願意?”
“諾!”白山聞言,立即跪下領命。
姬亮安頓了白山,又召郭益謙進宮來,將孫敬聲一事說與他聽了,郭益謙道:“衛熙的圖,此時可是派上了大用處。”
“怎麽說?”
“衛熙圖上標示的新糧道多是險僻之地,罕有人跡,雖十分隱蔽,然而路途崎嶇未免延誤軍機。不若派一軍中重臣帶兵去稍稍開辟——此事關乎吳國機密,旁人去君侯定不放心,唯有上將軍去,君侯才能安心。”
姬亮略一思索,便明白了郭益謙的意思:“然後孤便以此事借口軍中事務無人料理,把商騏驥將軍調到秣城,拜為國尉。既可以分上將軍的權,還可以於學宮事上多有助益,這是一舉兩得的妙計啊!”
他起身踱著步子沉吟:“孫敬聲早就攀附上了南宮瑾,卻等到第二年才被舉薦上來,這分明是在等吳國各處都沒了空缺,隻能在孤身邊做個散官,以方便他們知曉內宮的動靜。”他揚起嘴角,冷笑道:“可孤把身邊知根知底的人都外派了出去,又哪裏來的內宮私話讓孫敬聲之輩聽了去?南宮一族費盡心思布下的局,孤卻要孫敬聲變成一步廢棋。”
郭益謙聽著姬亮那句“把身邊知根知底的人都外派了出去”,暗自思量道:白山、衛熙都去了學宮,媯檀領著作冊內史往來內宮相府之間,秦渭陽忙著相府事務,都不能時刻呆在內宮。而商騏驥即便來了秣城,學宮與國尉府事務繁重……他抬頭看向姬亮,神情雖似詢問,語氣卻篤定無比:“至於臣,便是去江都暫代商騏驥將軍的軍務。臣之前在江都數月,又與江都守軍謀劃了杜氏一事,自然是最合適不過了——且臣不去,朝中必然有人提議南宮家的人去。”
姬亮跪坐在席上,雙手握住郭益謙的手,道:“阿兄,孤即位之前一直在江都跟著商騏驥將軍練兵。那都是孤帶出來的,是孤的親兵,這個時候除了你,孤怎能讓其他人領著?”
郭益謙聞言心潮難平,一國之君說出這樣的話,無異於生死相托。他抬起幽黑的眸子直直盯著姬亮,反手握住他,半晌才吐出一句:“君侯放心。”他不會說那些柔情纏綿的話,那些算計的法子此刻也不會使了,情愛之事,他未必就比姬亮懂得多少,種種行事到頭也無非一句不負自己真心本意。
這一句“君侯放心”,叫姬亮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動聽的話了。
他轉目望向殿外,一夜大雪,地上依舊白茫茫一片,與去年毫無分別。姬亮猶記得去年那個大雪的冬夜,湄陰河下初敗,他一個人躺在偌大的宮室裏輾轉難眠,心裏空茫茫的,找不到一個安放之所,尋不見一個可以讓他一吐心事的人。
時隔一年,似乎一切都不一樣了。
年輕的國君回憶著這不尋常的一年,那樣辛酸艱難,又那樣誌得意滿。
他甚至想,倘若沒叫他遇上湄陰河下之敗,還會不會有這樣的絕地求存,堅定果決?又會不會遇到郭益謙?
他摸上腰間那枚半舊的白銀魚形帶鉤,那是他從郭益謙身上解下來的,裏頭鐫刻著最溫柔繾綣的四字——
長勿相忘。
郭益謙此時正拿著衛熙畫的那圖陷入沉思,渾然不知姬亮的纏綿心思,他拿著那圖顛來倒去地看著,不時還用手比來劃去。姬亮湊過去問道:“你在做什麽?”
郭益謙指尖輕輕敲著圖,道:“吳國現在不過從天子詔令裏偷來的一點喘息之機,自然半點耽誤不起。楚國忍得一時,未必長長久久地忍下去,給吳國一個拔地崛起的機會。吳國要崛起,隻能按著新政的路子走下去。而新政的根本還是土地,杜氏的土地可解一時之急,但咱們不能隻靠著從杜氏手裏拿過來的土地,還得想辦法開墾山地,以作耕田。”
姬亮斜著眼睛瞟向幾案上的地圖,道:“征討山越?”
郭益謙點頭:“學宮既立,不妨三月後考較他們一次。”
“三個月?”姬亮猶疑不定。
“君侯來看。”郭益謙將他圖在姬亮麵前展開,指著幾處山丘地帶說道:“山越多分布在吳國東南,並不是聚居,而是一些零零散散的小部落。但吳國東南地形險僻,往來不易,他們並不能互為增援,我們就可以各個擊破。”他抬起頭,一字一句道:“三個月,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