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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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渭陽正哭得傷心,突地被人打趣一句,羞惱之下索性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將一腔怨氣盡數發泄到麵前人身上:“便是我不要這手了,又與你有什麽幹係?”說完才認出麵前之人正是杜鍔,頓覺失態,趕緊拭了淚,冷聲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杜鍔走到秦渭陽旁邊坐下,不說話,愣愣看著麵前幾案上濺灑出來的冷酒殘羹出神。



    秦渭陽因杜鍔謀刺姬亮一事,始終提防著他,更不願與他交談。看他坐下,立時提起狐裘下擺便要走。



    不料杜鍔伸手扯住秦渭陽受傷的手,沉著臉不緊不慢地從襟懷裏掏出一隻漆盒打開,挑了一點黑糊糊的膏藥輕輕抹在秦渭陽破皮流血的手指上。秦渭陽本要掙開,奈何久病體虛,哪裏掙得過杜鍔這習武之人。



    隻見杜鍔又扯下自己下裳一角,仔細將秦渭陽手指包紮好,才漫不經心地將漆盒揣回懷中,盯著秦渭陽,道:“上卿要走,送我一程可好?”他指了指秦渭陽的傷:“禮尚往來。”



    秦渭陽咬牙恨聲道:“那你刺我一刀這樣的大禮,又該拿什麽還?”



    杜鍔神情一黯,半晌才道:“那一日是我失手,我心裏也愧疚得很。”



    豈料他這一說,秦渭陽麵上怒意更甚,嘶聲道:“倘若那一日你不失手,這一刀便是紮在君侯身上!國君遇刺,後嗣無人,吳國必然大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自那日受了杜鍔一刀,就時常氣短,即便是平日裏多走幾步路,多說幾句話也覺得呼吸不暢。更不消說此時情緒激動之下,幾乎站立不穩,一手扶著幾案,一手按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慘白得如同那件白狐裘一般。



    杜鍔看著秦渭陽這般難受,卻也不敢去扶一扶。他知道秦渭陽對他憎惡已極,此時若執意去扶,隻怕秦渭陽惱怒之下越發不好。遂疾步奔出去找先前那駕車的仆夫來扶秦渭陽。



    仆夫應聲去了,杜鍔卻沒有跟進去,一抬眼竟看見薜荔坐在那輛夏縵軒車裏頭。不由得大為光火,一把把薜荔扯下車,厲聲嗬斥道:“怪不得先前遭來打罵,原是這樣蠢笨之人,打死了也罷,省得給人招來禍患!”



    薜荔道:“妾不過一時間言語失當,君子這話太重了些吧。”



    杜鍔指著車駕:“夏縵四駕,也是你一個賤籍之人可乘的?而這僭越的大罪,你背不起,”他大手一揮指向華予閣內,“他也背不起!”



    兩人說話間秦渭陽已扶著仆夫過來了,許是聽見杜鍔方才的話,對薜荔點點頭,示意她跟上,自顧上了車。始終正眼也沒向杜鍔瞧一眼。



    車上車下仿佛兩個世界,密匝匝的竹簾子隔絕了秣城東市的熙來攘往。秦渭陽蜷縮在車裏,身上緊緊裹著白狐裘,把厚重的下擺提起來抱在懷裏。上好的白狐皮毛光可鑒人,不見一絲雜色。秦渭陽抱著它,仿佛抱著一團霜雪,凍得他手足發冷,連心也是冷的,慘慘一片白,像極了他荒蕪蒼白的心境。



    費文通府院外也停著一輛夏縵四駕的軒車。



    秦渭陽心裏盤算,在秣城有資格用這樣車駕的人屈指可數,而論起能來此的,必是南宮應龍無疑。



    莫非他世族複起,想借老師的助力?秦渭陽心道。忽地他又想起一年前在華予閣姬亮聽得費文通與世族交好便大為光火。還是秦渭陽後來提醒過費文通,在交接上與世族稍疏遠些,姬亮這才沒舊事重提。但秦渭陽心裏知道,姬亮不過隱忍不發而已。倘若此時叫姬亮知道他們私下秘密往來,豈不是坐實了暗通世族圖謀不軌的罪名?



    門口老仆見是他,便笑道:“上卿可算回來了。”



    秦渭陽指著車駕問他:“上將軍來了?”



    老仆擺擺手:“不是上將軍,來得可是位稀罕客人。是國尉。”



    “國尉?那果真稀罕。”秦渭陽一麵叫老仆安頓了薜荔,一麵思量著往正堂走來。



    商騏驥從來鎮守在外,隻是幾個月前才被姬亮調回秣城,委以重任。隻是最近南宮家複起,君侯迫於形勢叫他遠離朝堂,他心中也未必甘願。往好了說是掩其鋒芒以避南宮應龍,若往不好了說,那便是姬亮趁勢去了他的權,把江都兵權給了郭益謙。可他來找老師做什麽?難道是想從老師這裏探探君侯的心思?君侯少年時就跟著商騏驥練兵,他二人之間的關係不比君侯跟老師親近?



    行至中庭,忽地一陣冷風挾著細雨撲麵而來,打得枝頭殘花簌簌而落,紅雨一般,灑了秦渭陽一頭一腦。鬢邊發絲被雨沾濕了,一縷一縷地貼在額上頰邊,他停了步,一點一點地摘下貼在頭發上的花瓣。被風送來的潮濕的空氣裏夾雜著一絲悠遠香氣,連同內室裏隱約人聲也一字不漏地讓這風吹了過來。



    “……君侯年少。況且這諸侯嫁娶之事向來是中原五國互相聯姻,目前我看還是……”



    這話聽得秦渭陽一愣,繼而想起秦權輿那句“君夫人”來,五內翻攪得厲害,偏偏又移不動步子,隻得一句一句聽下去。



    “哎呀丞相!君侯十五及冠,那時本該大婚,奈何一直在軍中,這才拖到現在。而今君侯都快二十了,別國諸侯這個年紀哪個不是媵妾如雲?可你看咱們這位君侯,他……唉……”



    “國尉這話說得仿佛君侯流連內宮才是好的一樣。”費文通歎了口氣,接著說道:“君侯一心都在國事上,是吳國之幸。”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好了。”商騏驥猶豫一陣,終於還是說道:“上卿……是很好。可他終究……”



    商騏驥“終究”了幾次都沒有說下去。



    費文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沒有應聲。整個庭院又寂靜下來,隻有雨聲淅瀝,纏綿不絕。



    秦渭陽在雨中站得久了,狐裘都被雨水打得半濕,發梢上的水珠滴落,沿著臉頰滾下來,沒入了白狐裘裏,一滴一滴,把心肺都染得冰涼。本就蒼白的臉上此時半分人色也沒有,神情木然地站在那裏,如傭人一般。手上猶自半握著從頭上理下來的花瓣,經風一吹,猩紅點點撒了滿地。



    屋內寂然良久,終於又有人說話。



    費文通道:“他知道分寸。”



    “丞相,你大約不知道,前日天氣好時,君侯帶著上卿出來散心,便到我學宮來。我看他二人那個樣子……實在是……唉,君侯大婚,娶的一定是諸侯之女,聯合了別國勢力不說,吳國也後繼有人。至於其他的,也輪不到咱們來說三道四,都是見怪不怪了的。”



    費文通笑了笑,說:“國尉來找我,便是要我提一提此事了?”



    商騏驥也笑:“可不是勞煩丞相麽?君侯一向敬丞相如叔父。也不必非在朝堂上提,私下說說就是。君侯是明理之人,定能明白丞相苦心。”



    秦渭陽心頭委屈至極,偏生又說不得,辯不得,一時心思也亂了,茫然抬腳就走,可轉來轉去也不知該往哪裏去。



    商騏驥習武之人,耳聰目明,順手一推門,便看見秦渭陽失魂落魄地立在院中。



    商騏驥一時也愣住了,費文通走過來握了秦渭陽的手,溫聲問道:“幾時回來的?可都好了?”



    秦渭陽手被費文通握著,暖和了幾分,回過神來恍若無事一般點點頭應道:“方才回來的。”又跟商騏驥寒暄幾句,便往自己寢室去了。



    待看秦渭陽走遠了,商騏驥才道:“丞相,那白狐裘可是……”



    費文通擺擺手打斷他:“國尉不必多說,我都明白。”



    彼時已是哺時,天色越發晦暗,雨勢漸大,風也更厲,甚至有隱隱雷聲滾過。送走了商騏驥後,費文通幾經思慮,終於還是敲開了秦渭陽寢室的門。



    秦渭陽早換了一身幹淨衣服,那件白狐裘被他掛到了架子上。費文通打量他幾眼,坐下說道:“聽方才駕車的仆夫說你帶了一個女子回來?”



    秦渭陽將薜荔一事原原本本說了,費文通點頭到:“她那樣出身低賤的,你與她脫了籍也隻能做個姬妾。上卿之妻,當是名門好女。”



    秦渭陽倦然歎道:“老師,我現在不想要什麽姬妾,也不想娶妻。我隻是看她可憐,等她有了去處,就隨她去吧。”他突然長出一口氣,說道:“老師與國尉今天說的,我在外頭全聽見了。隻是、隻是我與君侯……隻有君臣之份。”



    “可是國尉說君侯行止之間,待你並非一般臣屬。”



    秦渭陽被他迫得不敢抬頭,情急之下衝口而出:“可君侯一心盡皆在他身上……”



    “他?”費文通打斷道:“他是誰?”



    “是……上大夫。”



    費文通頹然坐倒,顫著手去扶一旁的憑幾,口中笑著,眼裏卻是暗夜穹窿一樣深刻的悲哀。



    屋外忽然狂風大作,哐當一聲將門吹開,塵土落葉一並被卷了進來。在這樣曖昧不明的晝夜交替之時,好似有什麽往事被這陣風掃去了沉積已久的塵埃,重新清晰地出現在這個世間。



    費文通嘶聲笑了半晌,道:“哈!是他!果然是他!這是——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