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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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時節,既晴複雨。



    數日來,秣城細雨霏霏,站在吳王宮的高台殿宇上看去,整個秣城都籠在輕煙淡霧中。道旁楊柳青如碧玉,為水墨帛畫一樣的秣城添了一點豔色。



    一輛五采四駕的軒車緩緩從吳王宮裏駛出來。



    冷風挾裹著細雨,時急時緩地打在車篷上,那一點微弱聲響也盡都湮沒在鬧嚷嚷的人潮裏。



    秦渭陽坐在車裏,雖是四月,卻仍舊覺得陰冷,攏了攏罩在身上的白狐裘,才將車窗上的竹簾子打起半分來。



    他向後望去,依舊可見矗立在秣城最高處的黑沉沉的吳王宮。



    秦渭陽自覺因著這傷在內宮耽擱太久,案牘之事都荒疏了不少。又恐世族卷土重來,情勢有變,那日從湄河學宮回來便向姬亮辭行回相府。



    那一日宮中太醫也在,見此情景便背著秦渭陽奏報姬亮,說上卿外傷雖已痊愈,但他原先就是久病沉屙,加上這次受傷又級大地損了根本,若再不將養,隻怕不到而立——太醫沒再往下說,姬亮揣摩著太醫言下之意,心頭一驚,好說歹說才強留得秦渭陽又休養了幾日。但今日秦渭陽執意要走,一番話說得姬亮也沒有理由再留他,因見著天陰雨冷,便把往日他過冬時穿的一件白狐裘給了秦渭陽。



    錦衣狐裘,諸侯之服,上卿服之,則為僭越。秦渭陽本要辭謝,姬亮卻悄聲在他耳邊道:“你連勸孤‘王天下’的話都說出來了,此時又何必在意這一件衣服僭越與否?這宇內諸侯臣屬的僭越之事,還怕多咱們這一件衣服不成?”



    秦渭陽想著姬亮說這話時一臉無賴表情,不由得對著滿街車馬,揚起嘴角無聲地笑了。又將手縮回車內,攏過白狐裘,閉目養起神來。



    車駕一路往東而來,過得一個轉角,耳畔便能聽到些隱約的絲竹之聲。想是已經到了東市。過了東市,便離費文通的府院不遠了。



    突然聽得駕車的馬兒長嘶一聲,接著馬車一顛,秦渭陽緊緊抓著車窗才沒有跌出去。待馬車停穩,秦渭陽便問:“怎麽回事?”



    駕車的跳下車答道:“前頭突然衝出來一個人,差點便被馬踏在下頭了,不想驚了上卿,死罪死罪。”說罷過來放下踏板,開了車門,扶秦渭陽下來。



    秦渭陽方一著地,便聽得前頭有人罵罵咧咧,間或夾雜著女子哭泣聲。他過去撥開人群,卻見華予閣門前一女子披頭散發,以袖掩麵哭泣不止,旁邊一婦人正抬手欲打,秦渭陽出聲喝止道:“住手。她雖衝撞了我的車駕,但我既然都不曾怪罪於她,你也不用責罰她了。”



    那婦人是見慣了權貴的,一瞧秦渭陽這衣飾打扮,又瞧著那夏縵四駕的軒車,滿臉堆笑地說道:“上卿寬厚。隻是她不止是衝撞了上卿,還對著南宮司馬與秦不更喧嘩放肆……”說道此處又厲聲衝地上女子罵道:“入了賤籍之人,還癡心妄想自己是諸侯家的女公子麽!”



    南宮司馬?秦不更?秦渭陽暗自思忖,秦不更不出所料便是秦氏是庶子,自己的親弟弟秦權輿。南宮司馬又是何人?幾時南宮家出了一個司馬?秦渭陽在腦子裏把記得名字的南宮氏的人一一過一遍,也想不起是哪個南宮司馬。



    卻聽得背後有人笑道:“原來上卿也在。”



    秦渭陽回頭循聲看去,見是南宮瑾帶著秦權輿從華予閣裏頭出來,不由得心裏一驚:南宮瑾做了司馬?看來這世族是鐵了心抓著時機動手了。隻是不知他做的是哪裏的司馬……別處還好,若是秣城……



    南宮瑾雖一貫囂張跋扈,但見著秦渭陽,也不得不收起他的驕狂性子來,恭恭敬敬對秦渭陽行了禮。



    秦渭陽腦中轉得極快,當下受了南宮瑾的禮卻不還禮,隻半抬了頭,一雙眼睛斜斜盯著秦權輿。



    秦權輿心中雖極是不快,但秦渭陽是上卿,他奈何不得,隻得不清不願地行了禮。



    秦渭陽點了點頭,道:“權輿,別來無恙。”



    秦權輿哼了一聲,道:“自然無恙,有勞上卿記掛。”



    秦渭陽又對南宮瑾道:“方才聽那婦人說,今日華予閣內有位南宮司馬在此,我思來想去也不知是誰,沒想到竟是瑞璋。”說罷又歉然一笑:“我抱病數月,久不聞國事,也不知道你拜了司馬。是哪處的司馬?”



    南宮瑾正要答話,卻被秦權輿搶了先說道:“尋常郡縣豈用瑞璋鎮守,自然是非比尋常的秣城司馬。”



    秦渭陽心頭一沉,麵上卻神情輕鬆,對南宮瑾道:“上將軍虎父無犬子。”側過頭瞟了一眼那名尚在哭泣的女子,又問道:“不知她是怎生放肆喧嘩,驚了南宮司馬?”



    南宮瑾輕描淡寫地一笑,挑了眉看向秦渭陽,道:“驚了我無妨,驚了上卿才是大罪。”



    秦渭陽退後一步,拉起那女子,道:“既如此我便恕了她的罪。”



    南宮瑾臉色一僵,隨機又泰然自若地道:“上卿果真寬厚和柔。”



    那女子理了頭發,在秦渭陽麵前盈盈一拜,道:“小女謝過使君。”



    秦渭陽聽得這聲“使君”十分耳熟,仔細辨認,訝然道:“是你?薜荔?”



    薜荔拭幹了淚,笑道:“使君還記得。”



    秦渭陽轉頭去看南宮瑾,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心中暗道:薜荔必然是得罪了他,方才隻是因礙著我在才說些場麵話。我借此救了薜荔這一次,卻是當眾掃了南宮瑾的顏麵。華予閣這樣的地方,出入多半都是南宮瑾的友朋故舊,鍾翦這樣的名士尚且落得那樣下場,倘若他要報複薜荔豈不是有的是殘酷法子?



    當即摘下冠上一粒圓潤明珠,對方才打罵薜荔的婦人道:“薜荔我買下了。”



    婦人當然知道麵前站著的這位是費丞相的寶貝門生,吳國最年輕的上卿,當今君侯最看重的臣子,哪裏還敢推脫?何況薜荔今日開罪了南宮瑾與秦權輿,她也怕日後南宮瑾借事找她麻煩。當下忙不迭地應了。



    秦渭陽領了薜荔要走,卻聽得秦權輿叫道:“阿兄,你我兄弟許久未見,你就這樣急著走麽?”



    這一聲“阿兄”直如鐵做的戈矛劃過光滑銅鏡的聲音一般刺耳。秦渭陽皺起了眉頭,回頭看去,好似連路人臉上都掛著莫大的嘲諷,更不要說秦權輿一臉得意地看著他。



    秦權輿看秦渭陽一皺眉,心裏就痛快異常,走過來拉住秦渭陽的手便要往華予閣裏走,一麵又說道:“阿兄,今日你我兄弟相聚實屬不易,定要暢飲盡興才是。也一並賀瑞璋拜秣城司馬。”



    秦渭陽掙開了秦權輿拉他的手,讓駕車的帶著薜荔上車,對駕車的說道:“你就在這裏等我,我片刻就來。”



    三人入了華予閣找了一處寬敞地方坐定,秦權輿興奮得手舞足蹈,直吩咐多上些好酒好菜。這架勢看在外人眼裏,倒真真是一出兄弟情深。



    南宮瑾往秦渭陽麵前的耳杯倒滿了酒,自己也斟滿一杯,端起來對秦渭陽道“瑾奉觴再拜上卿。”



    秦渭陽執觴飲了,道:“往前隻知道瑞璋寄情山水,沒想到如今也終於出仕了。”



    南宮瑾歎道:“你我都是世族子弟,當知道維係一族有多不易。阿父雖驍勇,但到底上了年紀,南宮氏到底該有年輕人出來撐著大局。”



    秦渭陽聽他這狀似懇切地慨歎,好似什麽事都是不得已,都是情勢所迫,心中冷笑,口中卻道:“可是你比衛熙、白少陽還有我這不成器的弟弟輕鬆太多。你們南宮一族多有人在吳國朝中,也不乏年輕有為之輩,有這麽多人維係著南宮一族的興旺,你自然省力多了。”



    南宮瑾對秦渭陽話中揶揄置若罔聞,隻道:“南宮一族不過盡力為吳國為君侯效忠,不似上卿大才,竟有舍身救駕的忠勇。”



    秦渭陽寸步不讓,指著秦權輿說:“我久病不愈,精力大不如往前了,哪裏還能做得了什麽事。我這不成器的弟弟也不能親自教導,我看他與瑞璋親厚,還望瑞璋能提點一二。”



    秦權輿在聽著秦渭陽一口一個“不成器的弟弟”,內心十分不忿,正要破口大罵,卻瞥見南宮瑾狠狠瞪他一眼。秦權輿便不敢作聲,自顧悶頭喝酒。



    “這是自然。”南宮瑾說道:“南宮氏與秦氏素來交好,瑾自然不負上卿所托。”南宮瑾知道被逐出秦氏乃是秦渭陽心中大痛,此時反複提起,言語中偏還似秦渭陽仍在族中一般。他一是拿話刺秦渭陽,故意要讓秦渭陽難堪;二是他不信秦渭陽從此便對秦氏不聞不問,旁人好說,父母兄弟總不至於不顧,是以明示暗示南宮氏與秦氏現在同氣連枝,秦渭陽若要幫著姬亮拔出南宮家,那他父母隻怕也會牽連其中。



    秦渭陽如何聽不懂這弦外之音,隻作隨意地道:“瑞璋一入仕,案牘勞形,怕再不能如往日那般閑情風月了。”又笑問:“知你素喜交遊,不知吳國郡縣你可踏遍?”



    他扯閑話,南宮瑾便也陪著扯閑話:“遊手好閑這些年,大半郡縣都是去過的。”



    秦渭陽此時又飲了幾杯,臉色酡紅,似有醉意,笑道:“別的郡縣不去也罷,獨有一處,不可不去。”



    南宮瑾也來了興致,陪著喝了幾杯,也問道:“不知上卿說的是何處?”



    “江都。那裏的梅花是極好的,必得是冬天去才好,若春夏秋三季去了,也不過與宣城、祁城一般無二。”



    南宮瑾聞言大笑:“說得極是!恰好今歲孟冬我去過江都,遍山梅花,紅白相間,暗香浮動!美哉!美哉!”



    秦渭陽眼中一亮,也附和著大笑。



    今歲孟冬,正是南宮應龍外派出去修建糧道之時,而兩個月後便是山越叛亂一事。江都的縣令曹翽是你南宮瑾在這華予閣登仙台籠絡來的人才,你兩個月之前又去了江都……莫不是真應了君侯猜測?數月前的山越叛亂,並不是巧合。



    秦權輿見秦渭陽笑得開懷,違了自己請他來著華予閣的本意,遂道:“阿兄在內宮養傷數月,你我弟兄越發疏遠,阿兄竟是不願親自教導我,偏又找出一個身體不適的理由——別的理由倒也罷了,難道宮裏的太醫,金貴的藥材,也養不好你?”



    秦渭陽病中本不能喝酒,此時幾杯下肚,胸腹間燒得難受,勉強道:“去年一直病著沒有大好,又挨了一刀,哪裏這樣輕易便養得好。”說著不免又傷懷起來。



    秦權輿瞧著他黯然神傷的模樣,竟是十分惹人憐愛,心中越發惱恨,衝口而出便道:“君侯也是看重阿兄,讓阿兄在內宮養傷數月不算,還親賜了白狐裘——知道的說是阿兄病重體弱,不知道的還以為阿兄逗留內宮數月,是……”



    “混賬!”秦渭陽聽得這句,又是尷尬又是心虛,盡皆化作一把火燒在胸腔,而這火又讓酒一澆,燒的更旺。猛地起身一拳砸在幾案上,震得案上酒水四溢。



    “滾!”秦渭陽指著大門對秦權輿道。



    南宮瑾從未見過秦渭陽這般目眥欲裂,匆匆對他拱了拱手,帶著秦權輿飛快走了。



    秦渭陽兀自愣愣地站在那裏,白狐裘入眼自覺刺眼奪目,他混亂中想把這裘衣剝下來,可是手一觸上去,偏偏又舍不得再放開。這一瞬間秦渭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了,腦子裏紛擾擾雜念叢生——秦渭陽,你若然傲氣一些便不該要,可你偏偏又舍不下。宮內數月,你哪一日不清醒,可你又哪一日沒有自欺欺人?



    他頹然倒在席上,把臉埋進白狐裘裏,默默抽泣。



    忽然有人拍著他肩膀,道:“上卿是聰明人,怎麽卻拿自己的拳頭去跟這幾案比硬?嘖,看看這滿手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