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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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渭陽在吳王寢殿前的長廊上躊躇不前,縱使他辯才無雙此時也不知道如何跟姬亮開口。
這本不該是他來說的事情,他是上卿,不是宗正。即使以年歲為資格,也是費文通商騏驥來說,他自己尚未及冠,又有什麽立場來向姬亮進言大婚呢?
那天費文通的那番話,讓他防備起郭益謙來。他知道郭益謙這樣寡淡薄情的人實際上也是最心狠手辣的人。這樣的人做鷹犬之臣最好,可若跟姬亮過分親近,保不齊又是一個陸棠,又來一次逼宮!
可若真是朝政之事,秦渭陽並不覺得有何難言,隻是這裏頭終究是有一分私心,正是這私心,叫他忐忑難安,一時竟覺得自己似乎與那些娥眉謠諑、掩袖工饞的婦人一般。
秦渭陽滿腹心事,徘徊間與正匆忙出來的媯檀撞個滿懷。媯檀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上卿當心!”
秦渭陽看媯檀滿臉喜色,問道:“上大夫這樣高興,可是有什麽好事?”
媯檀說:“大好事一樁!”又瞧秦渭陽欲往下問,比了個手勢止住他,一麵側過身讓他,一麵說:“臣還要去相府,君侯在裏麵,上卿快請進去吧。”
秦渭陽看他這摸樣,也笑:“白山去了學宮,上大夫倒兼了將行的事務。”
姬亮在裏頭早聽見他二人講話,跨出門來對秦渭陽說:“你來得正好,孤方才得了江都的軍報,說是郭益謙平了山越諸部落!”
秦渭陽聞言大驚,皺眉說道:“可君侯並沒有下詔對山越用兵啊!”
姬亮渾如不在意一般,道:“你來,孤細細講給你聽。”伸手就要去拉秦渭陽,豈料剛剛碰到手指,便被秦渭陽不著痕跡地躲了過去。
姬亮訕訕地收回手,示意秦渭陽坐下,拿過一卷竹簡,道:“這是昨夜加急送來的奏報,你看看。”
奏報寫得四平八穩,簡簡單單地說了十日前山越部族再次挑釁宣城,宣城司馬告急江都,郭益謙發兵援救,順便一舉殲滅了山越部族。又乘勝追擊,連接掃滅了周圍幾個小部落。現在上這封書簡,一事向姬亮稟明此事,二是請姬亮調一些學宮裏的年輕將領過來,大軍分作幾路,由這些年輕將領帶著,一舉平滅了山越各部。
姬亮沒注意到秦渭陽越皺越緊的眉頭,兀自興致勃勃地說:“湄河學宮初建那會兒,上大夫便跟孤說過,要借平滅越這個機會,練一練那些學宮裏的將領。叫他們真真實實地上一次戰場,將來跟楚國交兵,便有了經驗,更有了威信。本來上次衛熙白山他們險些讓孤這個計劃落空,不過好在上大夫此舉挽回了局麵。”姬亮撫摸著腰上花紋繁複的劍鞘:“南宮將軍年事已高,吳國的將領,也該換一換了。”
姬亮的躊躇滿誌絲毫沒有感染秦渭陽,他看著那奏報,一股寒氣從脊背上直直竄上來,激得他手中一抖,差點拿不穩這竹簡。
“君侯……上大夫這是、這是……私自調兵啊!他、他怎麽敢!”秦渭陽心緒激動之下又喘咳起來。
姬亮一麵扶著他一麵說道:“他手上有孤給他的江都虎符,自然可調兵,算不得私自調兵。”
秦渭陽情急之下竟然推了姬亮一把,將那奏報伸到他麵前,顫聲道:“君侯事先並未下詔,便是有虎符也不得擅自調動。即便是宣城告急,事從權益,那麽平了那個挑釁的部落便是。可這奏報上分明清清楚楚寫明了,後來上大夫又調兵去掃滅了周邊的幾個小部落——君侯還要回護他麽?”
姬亮心中不快,口氣也硬了幾分,起身負手而立,居高臨下地看著秦渭陽,問道:“上卿今日怎麽了?病了一遭,連性情也改了麽?”
秦渭陽恭謹跪好,叩首道:“臣不敢。隻是上大夫此回行事的確僭越了,縱然臣不說,可難保朝堂上有人說。尤其上將軍回了秣城,那些個剛剛壓下去是世族全都巴望著這一回東山再起,如果上大夫這個事叫他們拿了把柄,他們便會逼著君侯處置上大夫,進而將矛頭對準新政。那君侯之前的心血,就通通白費了啊!”
姬亮沉默良久,終於還是伸手把秦渭陽扶起來,歎道:“孤既然用他,既然把虎符給他,便是信得過他。信得過他,自然是要回護他。你也一樣,孤任何時候都不會置你於險地,孤向來信得過你。”說著拍拍秦渭陽的肩膀,又道:“孤知道你為新政犧牲太多,不願心血白費。上大夫此舉,未必不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結果,以孤看來,焉知非福。”
秦渭陽聽得姬亮那句“孤任何時候都不會置你於險地,孤向來信得過你”,眼中一熱幾乎當場便要落下淚來。多少委屈,多少愁恨,多少辛酸甘苦,多少冷熱溫涼,都隨著這話化成了飛灰。腦子裏一時想說君侯當以陸棠為前車之鑒,一時又想說莫非上大夫是故意為之,一時卻覺得該想一句什麽話來應答姬亮那句“向來信得過你”……紛紛擾擾的念頭來來去去,最後偏偏憶起那個炎熱天氣裏綠蔭滿牆的午後, 他和姬亮,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就這樣抱著,動也不動。那一瞬仿佛長久得如千萬年,直到這天地都變換了顏色,滄海成了桑田,他們也還這樣,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不輕不重地抱在一起。
他這樣想著,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抱著姬亮。還是那樣溫暖的身軀,還是那樣纏綿的懷抱,秦渭陽在姬亮耳邊輕聲又堅定地說道:“臣也不會置君侯於險地,臣也信得過君侯。”
他閉了眼,又睜開,姬亮依舊端坐在他對麵,秦渭陽也沒有動,方才那個擁抱那些話,不過是他臆想中的場景罷了。
秦渭陽長舒一口氣,道:“君侯說的‘焉知非福’,莫非是算準了世族會借此發難,他們出手了,君侯才好應付。也算是他們背棄君臣之義在先,君侯也不用擔一個刻薄寡恩之名。”
姬亮眼含笑意,麵上卻不見笑容,道:“上卿向來是孤之知己。”
秦渭陽撥弄著幾案上一個銀質熏香球,漫不經心地繞過了姬亮的話:“君侯是想借此一舉平了山越,同時一下子徹底拔除世族在吳國的勢力……”
秦渭陽話未說完姬亮便搶著說道:“然後孤就可以集中精神對付楚國。不止湄陰河下,先王時割出去的五座城池,孤也要討回來!”
“臣聽說楚國內裏也鬥得厲害,據說楚王羋子瑜罷了一批老臣,連祁陽也被打發去了軍中練兵,計劃征伐之事也輪不到他來說話了。他楚國朝堂上如今呼風喚雨的,卻是個吳國人——君侯知道那是誰了吧。”
“鍾翦。”
秦渭陽點點頭:“他倒也的確有韜略。”
姬亮忽然冷著聲音緩緩言道:“如果鍾翦知道吳國邊郡的守將是南宮瑾……”
秦渭陽大驚:“君侯是要……”
“一石二鳥。”姬亮一拳重重砸在幾案上。
秦渭陽伸手握住姬亮的手:“君侯不宜在此時輕舉妄動。便依照先前說的,先讓上大夫平了山越,壯了吳**威聲勢,那時再發兵討伐也不遲。”略停了停,又說:“而且,臣倒是覺得,吳國未必要先發兵。楚國貪心不足,總是會忍不住的,”他忽的抬手一指懸在姬亮榻前的天子詔書,“那時,吳國便能名正言順地後發製人。”
姬亮點頭讚道:“果然是你心思縝密。現下還是穩著朝中世族,等上大夫平了山越再說。”又問:“你今日來,可是有什麽事?”
秦渭陽猶豫一陣,終究開口說道:“臣此來……是……”原本想好的說辭此刻一字也吐不出來,隻得轉了話頭道:“臣前幾日接了華予閣的薜荔回來。”
姬亮“噗”的一聲笑出來。
“君侯……”秦渭陽別過臉去:“君侯不管心裏想著誰,為吳國著想,也該娶妻生子,否則吳國將來,將交予何人?”
姬亮頓時沉默了。
秦渭陽忍不住轉過頭來打量姬亮,見他一副錯愕之態,喃喃道:“孤倒是從未想過此事。可是……”
秦渭陽打斷他:“君侯隻消娶了哪個諸侯之女,立了世子,哪怕、哪怕有多少個媵妾寵臣,也……”
“是他們讓你來勸孤的麽?”姬亮冷冷打斷秦渭陽:“是丞相他們叫你來勸孤的麽?”
秦渭陽本能想說“不是”,可那兩個字到了嘴邊怎麽也說不出來。
姬亮道:“你與孤一樣,都不願麵對這嫁娶之事。時間一久,諸事煩心,孤自己都忘了世間還有這樣一件事。”
秦渭陽起身,端端正正向姬亮叩首大拜,道:“君侯與臣不同。”他猛地抬頭看著姬亮:“丞相至今未娶,可是先王卻娶了晉國諸侯之女。所以,臣可以不娶,上大夫可以不娶,可是君侯,為聯姻也好,後嗣也罷,不得不娶。”
姬亮沒顧得上誰娶不娶,秦渭陽的弦外之音卻叫他訝然失色,他顫聲問道:“你方才說‘丞相至今未娶,可是先王卻娶了晉國諸侯之女’是什麽意思?”
秦渭陽低了頭沒應聲,姬亮卻完全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也是這樣。”姬亮頹然坐下,撐著額頭,道:“一國君侯又怎麽樣,連情愛之事都是奢望,稱孤道寡,一開始就注定了是個孤家寡人。”
姬亮每說一個字,便在秦渭陽心頭割上一刀,直把他胸中心肺割成了碎片。縱然如此卻還是要將這話說完,秦渭陽道:“君侯難道不知道,若心中之人是個窈窕淑女,則未必是奢望。但……他終究不是。”
但他終究不是——不是什麽呢?秦渭陽想著,這話他說得真是好,是終究不是個女人,還是終究不是他秦渭陽?
竟然連奢望,都成了奢望。
兩個人相對無語各自思量良久,姬亮才淡淡道出一句:“等上大夫平了山越再說吧。丞相若問,你便說,目前局勢未定,怎知要聯合哪位諸侯?雍國?還是晉國?”
秦渭陽從未見過這樣落寞孤單的姬亮,哪怕是姬無忌薨逝的時候,哪怕是湄陰河下戰敗的時候,哪怕是那一張滿是屈辱的天子詔令下來的時候!
因為那些,他可以爭,可以改!割掉的城池會回來,天子的詔令也終有作廢的一天!
可是這情愛之事,這一生,終究是奢望了。
他如此,姬亮如此,郭益謙亦如此。
生不同室,死不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