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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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山風呼嘯,沉雲壓頂。上郡城外楚軍來勢洶洶,千軍萬馬混著星星之火從對麵若隱若現的山穀輪廓間奔湧出來,仿佛共工大神撞斷了天柱,河漢傾覆,漫天星鬥從西北傾軋而來。刹那間整個上郡城外的山穀間明若白晝。
上郡守軍反應迅速,白山衛熙諸將頃刻間集結出戰。
秦渭陽在城樓上看得真切,隻見得黑黢黢一團影子長龍一般直直從上郡城門裏衝出來,朝著那點點星火間猛地突進去!仰首擺尾,將那一片仿若河漢的星火攪得四散,陣中頓時暗了不少。高處看去隻覺的滿滿一地的人影隨著飄忽四散的火把若隱若現,兵戈馬蹄之聲喧囂漫天,伴隨著陰風陣陣呼號過耳,好似將秦渭陽卷進了那些卷帙浩繁的古籍中,卷回了數百年前,那些遠古的場景在此重現!當年在此一戰的吳楚兩國先民也仿佛在這重巒疊嶂間,在這沉厚雲海裏,或是冷眼旁觀,或是漠然俯視地看著這重來的曆史。滔滔湄水,巍巍伏山也或咆哮或沉靜地看著這千百年來既相似又不同的劇情一遍遍重演。
可這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雖然說天地不仁,萬物為芻狗,可是人又怎麽甘心眼睜睜看著自己淪為“天道”碾壓下的埃塵?又怎麽甘心,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填補時代的壯闊?這樣的時代容不得偏安,容不得退讓,要拔劍去爭,為自己,為親友,在這亂世之中博一席之地。而一旦開辟了這條路,一旦卷入這場本質上是與天抗衡的較量,自身的退路,便早已被斬斷。前麵也隻有一條路可以讓他走。
這或許就是司命大神給秦渭陽這一輩人降生之時便定下的使命。
秦渭陽死死攀住城垛,夜風吹得他鬢發散亂,他臉上是從未有過的冷峻堅毅之色,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陣中情形。
楚軍畢竟得祁陽訓練多年,向來勇猛。此時陣型雖亂,但不減其勢,已有士卒奔至上郡城門。
秦渭陽暗道不好,城東雖仍有三萬士卒,上郡斷不會失陷。可若城西這道門守不住,楚jun1 zhǎng驅直入,手無寸鐵的上郡百姓豈不慘遭屠戮?!
他正欲去找姬亮,冷不防背後有人按住他肩膀,沉聲道:“上卿,這裏危險。”
秦渭陽回頭,卻見姬亮一身甲胄站在身後。他深吸了口氣,昂首應道:“君侯在此,臣又怎能不在此?即便前頭是刀山火海,萬丈深淵,臣也決不後退半步。”
火光中隻見得姬亮雙目炯炯有神,也沒再多說,隻將一柄短劍解下來放到秦渭陽手中,道:“箭矢無眼,孤不一定能顧得到你。”
秦渭陽笑著推開短劍,從士卒手上拿過一柄角弓朝著城下搭上羽箭,道:“射為六藝之一,臣自認還算精擅。”說話間對準一處火把亮光便一箭射落了馬上的士卒。
“好!”姬亮豪氣大生,轉過身去鬆柏一樣挺拔立在上郡城頭。士卒們全都側目看他,隨著他手掌揮動,士卒應聲而動,挽弓搭箭,霎時上郡城頭萬箭齊發,密密匝匝地朝著城下楚軍射了下去。
此時楚軍陣中忽聞戰鼓大作,一聲一聲敲得無比急切,鼓聲和著馬蹄兵戈之聲,震得這城樓似乎也晃了一晃。
楚軍聽了鼓聲,仿佛是得了什麽軍令,衝殺得越發狠了,不管不顧地硬往前衝。吳軍漸漸不敵,姬亮一麵令人去調那三萬援兵,一麵讓城上士卒放箭不停。
眼看著楚軍的先鋒就要逼近上郡城門,忽然陣中原本散亂各處的火把星光又倏忽間往兩旁退去。從陣中衝出一支隊伍橫掃上郡城下三丈之地,死死將楚軍攔在外頭。
秦渭陽借著昏暗火光在城樓上看得不甚真切,依稀辨出是杜鍔的身影輪廓來。白天時聽人說起那個戰場上勇猛過人杜鍔,他尚且半信半疑,此時親眼見著倒也訝然,杜鍔竟能這樣為姬亮舍命守城。可他轉念一想,杜鍔雖與姬亮有仇,但此時上郡若守不住,那這一城百姓,萬千士卒皆遭屠戮。更不要說楚軍破城之後長驅直入,國破家亡不過旦夕之間,這江左千裏之地,百二十城,又有多少哀聲遍地,白骨遺道?
秦渭陽目不轉睛地盯著城下激戰,手中角弓攥得緊緊,胸口起伏得厲害。他也是血氣方剛的年輕兒郎,怎會不喜歡這種慷慨激昂的沙場征戰?他越想越激動,心潮起伏之下牽動舊傷,那一口氣憋在胸前怎麽也上不來,手中角弓似乎-有千斤沉,他隻得蹲下身子靠著城垛後麵。他知道此時若聲張出來,姬亮必會分心,但這情勢哪裏容得下他們任何一個人分心?
待方喘平了幾口氣,秦渭陽又掙起來,朝下一望卻見原先散開的楚軍士卒又聚攏來,火光越來越密集,似乎圍剿著什麽人。他定睛一看,那陷在楚軍中的人正是杜鍔!杜鍔手執長劍,連挑開七八支戈矛,翻身一縱,跳下馬來。方才落地,他那坐騎便被人刺了幾個大窟窿。
杜鍔一邊抵抗一邊尋了縫隙往外突,可縱是他武藝超群此時也脫身不得。火光映照之下隻見他不著甲胄,身上的單衣早已是血跡斑斑,鬢發散亂,狼狽非常,加之久戰乏力,劍招也漸漸遲滯,一個躲避不及,便被楚jun1 cì中肩頭。眼看著身後楚jun1 zhǎng矛便要刺到杜鍔身上,秦渭陽心中一緊,也不知哪裏來的氣力,拉弓上弦,右手一鬆,羽箭脫手而出正中杜鍔身後那楚軍士卒眉心。
那中箭的楚國士卒滾下馬來,恰好倒在杜鍔身邊。杜鍔猛地回頭,隻見秦渭陽持弓立在上郡城頭,峨冠博帶,風姿飄然,如天人一般。杜鍔來不及細想,一把攀上方才中箭的楚軍士卒的馬,一抖韁繩又重新奔進陣中。
秦渭陽瞧著杜鍔沒入陣中再尋不見,一時心頭也說不上是什麽情緒,隻覺得心頭陡然一陣開闊,一把抓過三支羽箭,用手指夾著,齊齊架上弓弦,奮力開弓,朝著那火光最密集處射去。
一囊箭盡,他轉頭一望,卻不見姬亮人影。隨手拉過一個士卒問道:“君侯呢?”
那士卒搖搖頭。
秦渭陽心道不好,拔腿便奔下城去,不料卻被一個百夫長攔住,那百夫長道:“上卿哪裏去?”
“君侯呢?”
“君侯方才率著五百人馬親自上陣去了!”
秦渭陽大急,怒道:“君侯怎能親自上陣!”
那百夫長卻是不甚在意,指著城下道:“上卿你看,楚軍都退走啦!”
秦渭陽順著他的指引望去,果見那星星點點的火把越退越遠,當下再顧不得其他,一把推開百夫長,奔下城頭搶過一匹馬正要疾馳了出去,不料手上韁繩被人奪了去。卻是郭益謙勒住馬韁,立在馬前,沉著臉望著他。
“上大夫,君侯帶了五百人親自上陣去了!”秦渭陽跳下馬,說道:“楚軍敗退而去,若這是鍾翦的詭計,君侯危急啊!”
郭益謙心頭一驚,問道:“去了多久?”
“沒多久。”秦渭陽焦急說道:“那三萬援兵,怕是動也得動,不動也得動!上大夫,情勢危急,不管你之前是什麽周詳計劃,此時怕也要變一變了。”
郭益謙沉默片刻,隨即對身後幾個校尉發令,道:“城外三萬大軍立刻發兵陣前!”
“諾!”
“回來!”諸校尉正要領命而去,卻聽得郭益謙又喊了一聲:“全部燃起火把!”
郭益謙拉過秦渭陽的馬,縱身騎了上去,拱手對秦渭陽道:“城中大局,皆托付上卿了。”
秦渭陽知他意思,點點頭,還了一禮,鄭重說道:“那君侯的安危,也托付上大夫了。”
郭益謙沒再答話,一縱韁繩,那馬兒便撒開四蹄奔出城去。
接著便聽到身後蹄聲如雷,三萬大軍舉著火把洶湧而來,把上郡城照得如白晝一樣明亮。
大軍攜了火把出城,將那戰場也重新照亮了。楚軍撤走,戰場上多是吳國士卒。杜鍔正欲追擊,姬亮見得後頭火光熊熊,當即下令收聚士卒,重新備戰。
隻是還未待吳國士卒重新布陣,上郡城西、北、南三麵又重新冒出無數楚軍來,人數隻怕比先時更多上一倍!
姬亮此時方明白了鍾翦之計,仗著有三萬大軍壓陣,當下率先發令,城樓上戰鼓雷動,隻見郭益謙長劍在手,率先便衝了出去。
楚軍陣營深處,那個有著胡人相貌的青衣人似乎沒料到吳國此番出戰會舉著火把,一下子他也辨不出哪是吳軍,哪是楚軍。青衣人縱目遠眺,見上郡城中源源不斷還有士卒湧出來,如湄水一樣滔滔不絕。
他突然縱聲長笑,說不清是喜是怒,對身邊護著他的士卒道:“傳我軍令,讓祁陽收兵回營!”
旁邊一個副將模樣的人問道:“鍾先生,這次我軍退走,姬亮會中計麽?”
這胡人相貌的青衣人不是別人,正是投奔了楚國,如今的楚國大夫鍾翦。鍾翦勒轉馬頭,對那副將道:“誰告訴你這是計的?上郡攻不下了。這一仗,敗了!”說罷縱馬馳遠,隻留下一句:“告訴祁陽速速退兵,否則後悔莫及”,便隱沒在了暗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