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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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渭陽找上郡郡守問過城中情形後,又去城外各處營帳中巡視了一回,才猶豫著往杜鍔營帳行來。



    帳簾半卷,秦渭陽抬手稍稍一拂,便見著杜鍔坐在榻上,左手跟嘴裏各扯著一頭緊緊地往右手手掌上纏。秦渭陽想那傷在手掌,應是方才城樓之上杜鍔為了救他徒手接下一箭所致,一時有些愧疚。又瞧他單手包紮傷口甚是費力,便走過去接手過來替杜鍔仔細包紮好。



    杜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直把秦渭陽看得渾身不自在,起了話頭問道:“你身上還傷了哪裏?”



    “都是小傷。”



    “嗯……”秦渭陽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好,囁懦半晌才道:“你好生休息。”



    正欲起身離開,杜鍔一把拉住。秦渭陽見他似乎有什麽話要說,拉了他卻又猶豫著不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秦渭陽大約知道他要說些什麽,急急把手往回抽,豈料杜鍔抓得越發緊了,麵上卻笑道:“我這肩頭受傷,手臂行動不便,還得再勞煩上卿幫我換一次藥。”



    秦渭陽無法,隻得又在塌邊坐了下來,伸手解開杜鍔的衣襟,見他肩頭衣衫被染得透紅,傷口上雖已包紮,卻仍隱隱滲著血。



    秦渭陽一皺眉,問道:“你沒上藥?”



    “昨日回來時已上過藥了。”



    “用的什麽藥?”



    “軍中常用的止血藥而已。”



    “你不是有一瓶藥膏很管用……”秦渭陽說。他記得那回在華予閣被秦權輿給惹惱了,氣得一拳砸在幾案上磕破了皮,杜鍔也是如方才那般拉著他的手,細細給他擦上藥膏。那藥膏倒是有效,第二日便好了,連個疤也沒留下。



    杜鍔道:“那藥膏得來不易,十分金貴,救命之時才用的,等閑傷痛何必用它?”



    秦渭陽早知他心思,卻不願再提起,隻一麵幫他換藥,一麵轉了話題說道:“你明年可就及冠了,族中可還有長輩親人?”



    杜鍔低頭看著秦渭陽手上動作,半晌才黯然說道:“我阿父阿兄都死了,近親的族人也都死了。其餘族人大多在舒城故裏,久不往來,也就生疏了,君侯收了杜氏的地,他們流落至何處,我又哪裏知道。”



    秦渭陽淡淡道:“你父兄明犯法令,怪不得君侯。”



    “哈!”杜鍔譏笑一聲,又道:“明犯法令?若不是他姬亮苦苦相逼,我父兄何至於此?”



    “你錯了!君侯頒行新政新法,乃是為了充實國力,整軍備戰,收回落在楚國手中的七座城池!可你阿父卻將這吳國之土視為一己私有,更利用新政私抬賦稅,中飽私囊,這才引起庶民不滿!而你阿兄更是罔顧法令打殺庶民,鬧得舉國沸騰,死去庶民的族人圍攻相府足足五天!如此種種,不是你杜氏之錯又是誰之錯?!”



    秦渭陽說得激動,正在給傷口上藥的手上失了輕重,勒得杜鍔直皺眉頭,口中叫道:“上卿,你這是要痛死我麽?”



    秦渭陽聞言忙鬆了手,卻又拉不下臉來跟他道歉,仍舊接著方才的話說道:“且不說你杜氏一族並非無辜,隻說兩年前吳楚交戰,可周天子一道詔令逼得君侯割湄陰河下二城,吳國又何其無辜?倘若那時君侯忍不得,隻怕吳國也就亡了,等你我都成了亡國之臣,秦氏的鹽鐵,杜氏的土地,還不都是巴雍楚晉四國的囊中之物!”



    “可現在吳國沒有亡,我杜氏卻散了敗了!”杜鍔說著也掙起來,死死盯著秦渭陽。



    秦渭陽不敢跟杜鍔對視,姬亮雖然沒有對他過多地說起杜氏之事,可以他的廟堂悟性,以他對姬亮的了解,並不難猜到杜氏之禍不過一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否則,他也不會拚著為宗族不容也要主動獻出秦氏的鹽鐵。秦渭陽偏過頭,道:“他是君侯,他眼裏看著的,是這個吳國,甚至還有這個天下!”



    “倘若當初你沒有主動獻出秦氏鹽鐵,你秦氏一族也會和我杜氏一個下場對麽?”杜鍔笑得苦澀,伸手搭在秦渭陽肩頭,道:“上卿啊,你、你當真是聰明人,看得遠,想得多,可你不累嗎?”



    杜鍔這話直說到秦渭陽心裏,這兩年除了吳國的國政事務,除了姬亮的王霸大業,他似乎也沒有別的事情可想,縱有那麽一兩個念想,也早就教他自己生生挖去了。



    秦渭陽淺淺一歎,說道:“久了,便也慣了,沒什麽累不累的。我不是你,能戰場立功,能出將入相。我不過一介文臣,不做這些謀算之事,又能做得了什麽?若能為君侯算計來整個天下,也教我有一個生前身後名。”



    杜鍔反駁道:“上卿這話不對,人活一世難道不是快活便好,何必非要求一個出將入相,求一個生前身後名?”



    秦渭陽抬眼看他,眼裏有了一絲興味,問道:“怎麽,你年紀輕輕卻不想著建功立業?出將入相,青史留名,這又哪裏不好?”



    “上卿就那麽想出將入相?”



    “想。”秦渭陽答得幹脆。“大丈夫生而於世,就該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也不負我多年苦學。何況當此國難之際,怎能圖一己之身享樂?”



    杜鍔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秦渭陽,目光卻柔和了很多,半晌,杜鍔笑道:“上卿壯誌雄才,鍔自愧不如。不過所謂良禽擇木而棲,此際又是諸侯紛爭之世,上卿為何認定姬亮就是那留得住鳳凰的梧桐?”



    “你敢不敢跟我打一個賭?”秦渭陽輕聲問道,眼睛卻並沒有看杜鍔,而是轉向半卷的帳簾,縱目望去,隻見得外頭一片青蔥翠綠。秦渭陽仿佛看了許久,仿佛入了神,似喃喃自語一般低聲卻又堅定地說道:“最早五年、最遲十年,中原隻有一個雍國能夠與吳國抗衡,二雄並立,平分天下。杜校尉,你……信是不信?”



    杜鍔瞧著秦渭陽的側臉,但見他目光溫柔,神色安恬,杜鍔愛極了秦渭陽這樣的神情,舍不得將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片刻。他不由自主地往秦渭陽身邊靠了靠,在他耳邊問道:“我跟你賭。若我輸了,我便一輩子對姬亮忠心不二,為吳國鞠躬盡瘁——但若上卿輸了,拿什麽賠我?”



    秦渭陽默然不語,隻拿手揉這胸前,眉頭緊蹙。杜鍔忙扶住他,問道:“上卿?”



    秦渭陽指了指胸前,道:“舊傷罷了,時不時便提不上氣。”



    杜鍔知道那傷是拜他所賜,一時心疼得仿佛有一把鈍刀子在他心上緩緩地割磨,他迭聲道:“是我對不起你!”



    秦渭陽半低了頭,杜鍔瞧不見他眼裏的笑意,隻聽得秦渭陽提起一副有氣無力的聲腔說道:“倘若我輸了,我便原諒你,如何?”



    杜鍔道:“倘若、倘若你要真因為這傷有個萬一,那我即使贏了,又有什麽意思……”他忽地咬牙恨聲說道:“我真是恨死我自己了!”說著翻出一把短劍往秦渭陽手裏一塞:“你此刻便是在我胸口捅上一百刀,我也不怨你。”



    秦渭陽見他當了真,忙笑著勸道:“我方才不過一句玩笑,這傷早就養好了,如今已不礙事了。你可是我吳國的將才,你沒聽軍中都傳開了,杜校尉上陣,楚軍無人敢掖其鋒。我若是傷了你,豈不是砍了我吳國的棟梁?”他趁機又說道:“君侯非常人,大度寬厚,你在他手下創一世功業,有有何不可?你這一身將帥之才,倘若終老山野,縱你不覺得可惜,我也覺得可惜。”



    “上卿,你說來說去,句句都向著姬亮。”杜鍔仿佛在笑,又好像沒有笑,最後他歎道:“方才那個賭,我應下了。若上卿贏了,我就一輩子對姬亮忠心不二,若我贏了,上卿便要珍重自身,陪我終老,可好?”



    上卿,你、你可真不愧是君侯身邊第一謀算之臣,即便是放眼天下,也沒有幾個人能逃脫你的算計。你太聰明,太聰明了……



    杜鍔心裏百味陳雜,說不上是喜是悲。



    倘若我贏了,那就是吳國敗亡之時,可到了那時你又怎麽珍重自身?楚國大軍開來,姬亮身死,你隻怕是第一個抹脖子殉君殉國的。你知道我想得到這一點,你這是逼我為吳國披堅執銳,開疆拓土——姬亮正需要一個湄河學宮出來的年輕將領做他新政的榜樣,這樣一來,群情激奮,士氣高昂,何愁吳國走不出這江左之地?而你我的賭約,卻是我輸了,你又穩穩地賺了我後半輩子的鞠躬盡瘁——



    上卿,上卿,你好精明的算計!



    可你的算計、你的苦心,他又知道多少?



    杜鍔心裏一酸,不願再往下想。



    卻聽得秦渭陽輕歎道:“好,若我能有年老之時,便陪著你吧。”



    杜鍔忙打斷了秦渭陽的話,說道:“你不要胡思亂想,咱們的前途都還好得很。你不是想看我出將入相麽?不到老時,怎看得到?”



    他說這話時,心裏也慌得很,老一輩的人都說,慧極之人,必是夭亡之相。秦渭陽智謀無雙,玲瓏心竅,又兼生這一身傷病,叫杜鍔也不得不信那一句“夭亡之相”。



    秦渭陽卻笑得輕鬆,說道:“上郡城都守住了,你我卻在這裏生生死死說個沒完,真是好笑。天時不早,你歇了吧,我走了。”



    杜鍔聞言正要掙起來送他,卻見帳簾被人猛地一掀,白山闖了進來,拉上秦渭陽便急急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上大夫又毒發昏迷了,君侯急得大怒,上卿快隨我去勸勸君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