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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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湣王十九年六月甲申,這是自姬亮由上郡班師返還秣城後第一個月朔大朝之期。



    時隔六十年,吳國終於再次迎來了一個生機勃勃壯誌滿懷的初夏。連那些在姬亮的打壓下忍氣吞聲的世族大臣們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久違的喜色來。



    這次朝會上,姬亮對上郡一戰立功的將領士卒大加封賞,而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竟然對南宮一族大為嘉賞。擢拔了南宮琸與南宮璜為輕車將軍與騎將軍自不必說, 就連寸功未建的秣城司馬南宮瑾也遷為上郡郡司馬。



    姬亮對南宮一族的特別優待,毫無疑問地成為了世族私下聚會宴飲時津津樂道的談資。



    “這是一個訊號。”久經這些廟堂陣仗的百裏氏族長百裏破軍捋著他花白的胡子意味深長地道出這一句。



    “你是說……”坐在對麵的白氏族長白少陽往前傾了傾身子,神情專注地望著百裏破軍。



    百裏破軍一手扶著憑幾,一手扣著幾案,悠悠道來:“上郡一役雖說吳國勝了,可依咱們這位君侯的氣性,豈是能安於現狀的?他的心大得很,大得能夠裝下這個天下,所以接下來,他就會趁機西進,奪回湄陰河下。”



    白少陽被百裏破軍這麽一點撥,似乎也明白了大半,他道:“君侯把南宮一族的人都派到前線上去,到時候立了軍功,可不就是該名正言順地封賞了麽?”



    百裏破軍點頭應和道:“正是。”



    “可君侯打壓的是整個世族宗親,為何獨獨對南宮氏這樣優待?”



    “哼。”百裏破軍冷笑一聲:“他倒是想用湄河學宮裏的那些娃娃去替他收複失地,然而那些個娃娃能成什麽事?他能拿吳國的前途生死去押在這些娃娃身上?即便是商騏驥用兵老到,可他一個人如何應付得過來?”百裏破軍急切地敲著幾案:“唯有南宮一族,武將輩出,世代從軍,才能實現君侯這收複失地的願望。”



    “君侯對南宮一族施以恩惠,南宮一族就會盡心以報?”



    “未必如此。”



    “老族長的意思是?”



    “君侯自打重用那個郭益謙,對世族是多番打壓。你看看我們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自家的家財一半進了他姬亮的府庫!你若要跟他抗上一抗,那杜氏是怎麽沒的?血淋淋的前車之鑒擺在那裏。南宮應龍難道不會覺得唇亡齒寒麽?”



    白少陽試探問道:“那您是說南宮將軍會挾兵自重?”



    百裏破軍又開始捋胡子,口中說道:“挾兵自重也是孤軍奮戰。南宮氏在朝中遍植人脈,與世族幾代人聯姻經營下來,方才有這枝繁葉茂之景。可而今又是什麽境況?君侯以新政為刀斧,將這些枝葉盡數斫去。南宮氏若還想如從前那般顯赫,也隻有抓住眼前這個機會,重新與世族聯係。”



    “南宮氏聲勢顯赫那陣,也有不少士人依附其下……”



    “不過是曹翽,孫敬聲之流,”百裏破軍打心裏瞧不起這些庶民寒門,“遠離朝堂相府,根本無足輕重。唯有你我這樣的世族,方才能助他一臂之力。也正是你我這樣的世族,才需要與南宮氏聯合,把我們失去的,從君侯手上再奪回來。”



    對於百裏破軍的打算籌劃,白少陽不置可否,一笑了之。



    百裏破軍見他並未表態,又說道:“白衛尉,你做了多年衛尉,卻還不如你那個旁支庶出的族弟白山風光。難道你要看他坐大,要將這白氏族長的位置讓給他不成?”



    白少陽麵上笑容不變,內心卻暗暗說道:“這老東西,我瞧你與我家世代通婚才坐下來聽你嘮叨幾句。族長有什麽稀罕,白山要當讓他當就是。我隻管做個混吃等死的衛尉,少操那些閑心方才是正理。這世上哪裏有不死之人?又哪裏有不覆之族,不亡之國?你我這樣操心勞神,幾十幾百年後到底還是敗亡了,那又有什麽意思?”可他這話此時卻不敢兜頭給百裏破軍噴上去。 百裏破軍此時一心想借南宮氏重得重用之機再圖複起,白少陽看他這架勢想拉攏的可不止是他白氏一族……他心中好奇,口中卻隨意問道:“那老族長覺得,秦氏與衛氏又如何?”



    百裏破軍聽他問這一句,知其必是應下了。當下也放下了心中大石,緩緩說道:“衛熙既得姬亮親厚重用,且他衛氏本也不是什麽大族,他未必肯與我們一條心。至於秦氏……”



    他話未說完,就被進來稟報的府中掌事打斷。掌事說,方才上將軍南宮應龍遣人來請他與白少陽過府一敘。



    百裏破軍得意地朝白少陽使了個眼色,白少陽立即直起身拱手附和:“老族長真是神機妙算呐!”



    南宮氏的府院在東市一眾世族顯貴的府院裏並不是最顯眼的,遠遠一看甚至過於樸實,沒有那些繁複的雕飾。然而湊近一看,雕飾卻又無處不在,每一根棟梁,每一片磚瓦都刻著一種上古怪獸,那是南宮氏的族徽——勾陳。



    百裏破軍篤信奇門遁甲之說,自然認得勾陳。



    勾陳白虎,星相中常在同一位置,然而白虎好殺,專司兵戈殺伐戰爭;勾陳性柔而口毒,專司驚恐怪異妖蠱之事。這南宮一族多出武將,正是應了兵戈殺伐之意,而這族徽……



    百裏破軍低頭沉思,卻被白少陽一聲大喊扯回了神。



    “雲騎都尉!你也來了?”白少陽衝麵前一個年輕人拱了拱手。



    百裏破軍側目望去,那人並未乘車駕,隻騎了一匹白馬過來。身高八尺,玉冠長劍,英武非常。這般豐神,除了新封的雲騎都尉杜鍔,還有何人?



    杜鍔剛下馬就聽見白少陽朝他拱手行禮,招呼他,他也隻略略拱手還了禮,並不多話,徑自朝內走去。



    百裏破軍自恃廷尉身份,等著杜鍔先來見禮,豈料杜鍔路過他竟連眼睛也不朝他斜看一眼,視若無睹地跨門進去了。



    白少陽在心裏笑翻了天,麵上卻要忍住,過來扶住百裏破軍,說道:“老族長,進去吧。”也算是給老人家一個台階下。



    南宮應龍並未在正房大堂裏接待他們,白少陽等人被仆役引到後院內堂的一間偏室裏。



    此時來的人不多,隻有南宮琸、南宮璜與南宮瑾幾兄弟,除了同來的杜鍔、白少陽與百裏破軍,也就隻有一個秦權輿在。



    白少陽看向百裏破軍,百裏破軍眼中有得色,白少陽便明白這意思是誇耀他自己料事如神。



    座中幾大世家的人幾乎都來了,包括已經敗落的杜氏。衛熙沒來,這大抵也是如百裏破軍所說,衛熙投了姬亮,世族便不與他親近了,不過比較起來,仍是比秦渭陽的境遇好些。



    想起秦渭陽,白少陽的眼睛在秦權輿身上轉了一轉——秦權輿雖是秦渭陽的弟弟,卻是庶出,他怎麽能來代表秦氏?



    白少陽問秦權輿道:“沒想到今日竟能遇到下大夫,聽聞秦氏族長久病,不知可好些了?”



    秦權輿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集會,處處刻意注重禮數,不能怠慢一點惹了旁人笑話。他極力想跟人談笑,可是南宮瑾忙著招呼白少陽與百裏破軍,南宮琸與南宮璜自顧談笑,杜鍔更是自己抱著劍坐得老遠,時不時橫過來的眼神刺得秦權輿不敢上前招呼。好不容易白少陽問了他一句,趕忙直起身朝白少陽拱手答道:“阿父在病中,久不出門,家無長兄,隻得遣我前來。”



    白少陽聽他答話,心裏直皺眉:誰問你為什麽來了,我不過是客套一句,問候你父親幾句,你隻答好或不好便是,扯什麽家無長兄?你那阿兄比你豈止強了百倍?



    “哦,”白少陽依舊笑得親切,順著秦權輿答非所問的話接下去,“下大夫出類拔萃,自然堪領一門綱紀。”



    白少陽客套完這一句便再不願搭理秦權輿,心中直搖頭歎道:怎麽這秦氏族長如今昏聵到這個地步,竟叫一個不成器的庶出兒子拋頭露麵,領族長之位?既知道沒有別的子弟,當初便不該逐出秦渭陽,若他在,隻怕今日這滿堂的世族子弟都暗淡無光了。就算是兄弟家的嫡子,也好過叫一個庶出的出來現眼。



    “你這家無長兄之話從何說起?你不有一個嫡出的兄長麽?”南宮瑾方才聽見秦權輿答話,也覺不好,怕在座諸人都看輕了他,便出言相助。



    秦權輿久在一處與南宮瑾廝混,這些事情他自然明白,遂答道:“那等忤逆不孝之人,怎可算作我秦氏子弟?”



    “倘若不算,那他怎麽至今也還自稱秦渭陽,並未除去這秦氏族號?”南宮瑾話中已帶了明顯的嘲弄之意。



    “那不過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罷了,秦氏乃薑姓,他倒合該去了這秦氏族號,稱姓才是。”



    南宮瑾佯作駁斥,說:“你這話不對,自古來男子稱氏,女子稱姓,上卿堂堂男子,怎能以姓稱之?”



    “哈哈哈!”秦權輿大笑:“但凡是個血氣男兒,哪裏似他那樣嬌弱多愁,況且,他那些纏綿心思,你們都不知道?”說著笑得愈加猖狂:“他合該稱姓,去與君侯結一個姬薑兩姓萬世婚姻之好!”



    他這話一出口,在座諸人臉色都為之一變。南宮琸與南宮璜兄弟頭次聽說這樣的事,自是驚愕非常。百裏破軍雖也聽過幾句流言蜚語,可秦權輿如此毫無遮掩地公然說出來,直教人皺眉——事關君侯,他也能這樣信口開河,實在是愚蠢!



    一直沒吭聲的杜鍔突然“錚”地拔劍而起,直直向秦權輿刺來。緊急之下秦權輿躲避不得,隻眼睜睜看著那劍鋒貼臉而過,冰冰涼涼的觸感叫他渾身癱軟動彈不得。杜鍔一劍劃散他的頭發,刺破他肩頭衣衫,將他釘在牆上,冷聲說道:“倘若叫我再聽見你汙蔑上卿一句,我便割下你身上一塊肉來,說兩句便割兩塊。”



    說罷飛速抽劍而起,不顧眾人驚疑不定,轉身便要離開,任南宮瑾來拉也拉不住。方至門口卻恰好碰見南宮應龍攜了一人進來。南宮應龍見杜鍔這架勢,忙勸道:“雲騎都尉息怒,且見過了這位貴人。”



    杜鍔朝南宮應龍旁邊那人瞧去,不過四十開外,黝黑的臉麵配上黝黑的衣服,炭一樣立在麵前,五官平平,毫無出彩之處。杜鍔並不認得他,可被南宮應龍攔在門口也不好強行出去,隻得又坐了回去。



    南宮應龍與那人走近內室,百裏破軍定睛一瞧,撲通一聲就跪在那黝黑麵孔之rén miàn前,口中呼道:“公子!您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