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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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鍔拈起一枚銀針在燈火上烤了一烤,找準郭益謙的穴位紮上去,再輕輕旋轉著刺進去。



    眾人屏氣凝神地圍在榻前,視線隨著杜鍔的動作來回遊移,生怕錯漏了半分。



    杜鍔一針一針地刺進去,每一針都下的無比仔細,仿佛這一刻他就是主宰生死的泰山府君,手上的銀針就是眼前這個人的命數,一分不能多,一毫不能少。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杜鍔才封住了郭益謙的周身幾個大穴,又拿浸過酒的bǐ shǒu置在火山反複烤了,才在郭益謙的手臂上割開一道口子,殷紅的鮮血頓時沿著手臂滴落下來。



    郭益謙眉頭微微蹙起,臉上並無別的表情,也不曾抬眼往手臂瞧上一眼,仿佛那淌血的手臂並不是自己的一樣。姬亮目光緊緊鎖在他身上,他也隻如不見,擁著身下的青綾被褥靜靜坐著。



    杜鍔不敢怠慢,雙手慢慢在郭益謙身上推拿按壓,幾回下來,血仍是鮮紅的顏色,他也不禁著了急。



    這神色叫姬亮察覺了,忙問道:“怎麽了?”



    杜鍔搖搖頭,答道:“我方才封住上大夫幾處大穴,倘若中毒不深,便能逼出餘毒。隻是現在看來……”



    “中毒已深?”姬亮接過話頭,急急問道:“怎麽會這樣?不是說大好了麽?要是中毒已深,那麽宮裏的太醫會斷不出來?”又指著一眾軍醫:“他們也斷不出來?”



    杜鍔冷笑,順手拿銀針封住穴道止了血,抬頭對姬亮說道:“不知君侯可有問過太醫上大夫的脈象?太醫斷出來的脈象是不是浮亂混沌?太醫配不出解藥,也隻能用一般藥物一日一日慢慢化解。可是這時日耗過去了,毒性雖然在減弱,卻也在慢慢地融進骨血。”



    “那如今就沒有解毒之法了?”



    “法子倒是有一個。”杜鍔說著轉頭麵向郭益謙:“以銀針刺入鳩尾穴,封住氣血,在極短的時間內將餘毒逼出體外。”



    “鳩尾穴?”那個年長的軍醫顫巍巍捋著胡須,說道:“那是死穴啊!”



    他旁邊一位稍年輕的軍醫附和道:“鳩尾穴位於臍上七寸,若有不慎,就會血滯而亡,這、這太冒險了!”



    杜鍔斜睨著兩位軍醫,說道:“倘若這時還不清除餘毒,待毒氣入腦,隻怕日後縱然活著,也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目不能視,與草木無異。”



    姬亮問:“就沒有兩全之法?”



    杜鍔冷笑道:“君侯,這天下哪有這麽多兩全其美之事。”



    姬亮看著杜鍔,將信將疑,又問道:“倘若如你所說,毒氣會侵入人腦,為何宮中太醫沒有這樣對孤說?”



    “若是我施針之前,確實不會,可我方才封住上大夫的穴道,這無異於催使他氣血逆行……是以唯今之計,也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你!”姬亮內心怒極,麵上愈見陰沉,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你設計加害上大夫,其罪當誅!”



    杜鍔悠閑地把玩著手中銀針,對姬亮笑道:“我這個法子,險則險矣,卻是一勞永逸。君侯應當知道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



    “杜校尉,”一直沒說話的郭益謙開口了:“你隻管施針。”



    “上大夫!”姬亮朝郭益謙喊了一聲,卻又說不下去了。他不願郭益謙冒險,可現在除了冒險也沒有別的法子。他恨透了杜鍔,可現在除了杜鍔,也沒有別的人能夠救郭益謙。



    郭益謙轉過臉來跟姬亮對視,仍是不說話。姬亮看不出他心裏在想什麽,那眼神太過平靜,絲毫不為這生死之事所動。偏生是這樣淡定從容的神色,越叫姬亮覺得像一柄剔骨刀,將他五髒六腑剜得血肉模糊。



    良久,郭益謙收回視線,對杜鍔說道:“杜校尉,你施針吧。”



    “上大夫信我?”



    “你初征山越那一次,他們都懷疑你投靠山越,可我一直都信你。這一次,我也一樣信你。”



    “好!”杜鍔朝他一拱手:“必不負上大夫所托!”



    郭益謙點點頭,褪去上衣,將胸腹袒露出來。杜鍔找準穴位,深吸一口氣穩定了心神,幹脆利落地一針刺下!



    郭益謙突地大叫一聲,臉色瞬間青灰了下去!



    “上大夫!”姬亮正要撲上前去,秦渭陽手疾眼快攔住他。



    秦渭陽道:“君侯,這個時候不可以讓杜校尉分心!既然上大夫都放心講命交到杜校尉手上,君侯難道還不信上大夫麽?”



    秦渭陽這一句“君侯難道還不信上大夫”點醒了姬亮。他想,阿兄方才那樣難過正是因為孤不信他,難道在這生死關頭,孤也有叫他難過一場麽?這樣一思量,便也平靜下來,全神貫注地瞧著杜鍔動作。



    杜鍔還是如先前那般在郭益謙身上推拿按壓,卻見得郭益謙手臂傷口附近有一條若隱若現的黑線。



    杜鍔欣喜若狂,加速在郭益謙身上推拿。眼瞧著那黑線越來越往下移動,最後從傷口處滲了出來,一滴一滴,盡是黑血。



    待黑血滴盡,杜鍔才長舒一口氣,將那銀針從鳩尾穴上取下來,對郭益謙笑道:“上大夫,這餘毒已經盡去了。鍔總算沒辜負上大夫信任。”



    姬亮這時坐過去,一握郭益謙的手,冰冰涼涼的,料想是方才封住穴道氣血凝滯所致。遂一麵幫他搓著手,一麵回頭對杜鍔說道:“杜校尉,方才是孤錯怪你啦!”



    杜鍔站起來,仰著頭,說道:“君侯不必如此……”他本還想說一句:“方才那一針紮下去,也叫君侯體驗了一回我杜鍔聽說上卿生死一線時的感受,也算不得錯怪了。”隻是瞧著秦渭陽在,眾多將領軍醫也在,便將這話咽了回去。



    “阿兄。”此時內室裏隻有他與郭益謙,其餘人等都叫他下令退了出去。“阿兄還在生孤的氣麽?是孤錯了,孤不該那樣草率,叫楚軍退的那樣輕易,也叫阿兄的一番籌劃都落了空。阿兄原諒孤這一回吧。”



    等了許久不見郭益謙回答,姬亮又道:“孤真的沒有不信阿兄!阿兄是要孤把心剜出來給你看麽?”



    “君侯,”郭益謙說:“若是剛才我不讓杜校尉下針,君侯會勸我麽?”



    “不會!”姬亮答得斬釘截鐵:“孤心裏也不願阿兄冒這個險。”



    “為什麽?難道君侯不嫌棄我以後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目不能視?”



    “隻要阿兄活著,比什麽都好。”姬亮將頭埋進郭益謙懷裏,低聲道:“阿兄不知道,方才孤真是怕極了……”



    “那君侯起初又為什麽不阻止我讓杜鍔下針?”



    “因為你信杜鍔,我便信他。”姬亮直起身,一雙眸子亮晶晶地盯著郭益謙:“孤信阿兄,一直都信!”



    “你就……那麽信我?”郭益謙皺著眉頭,他心裏愧疚極了。若說之前他還有破釜沉舟的勇氣,與姬亮就此決絕,現在卻也沒了。雖然他依舊怕姬亮知道他最初出山的動機,怕姬亮知道他利用他欺騙他,可是他也舍不得姬亮了。就算日後姬亮要厭棄他,他也舍不得姬亮,就算總有一日要分開,他也還是想和他在一起。



    郭益謙伸手抱住姬亮,說:“我不走了。”



    “阿兄!”姬亮喜極而泣,緊緊擁著郭益謙。



    “我不走了……”郭益謙在姬亮懷裏喃喃重複:“我還沒有看見你成就霸業,怎麽能走?我還沒有看見君侯,成為這天下的主人,怎麽能走?”



    “說得對!”姬亮捧起郭益謙的臉,一字一句認真說道:“孤不能沒有阿兄,阿兄要輔佐孤成就霸業,做這天下的主人——阿兄不能走!一生一世,也不能走!”



    “君侯明日就可回秣城。”郭益謙說著也來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取過幾案上的地圖對姬亮說道:“我們這次守衛上郡,吳國所有的駐軍都在動,臣建議撤軍之後,原有的部署不變,以備隨時向西挺進奪回湄陰河下。”



    “可是這樣一來,我吳國兵力接集中於秣城以西,中後方難免空虛。”



    “所以我們要與北麵晉國結盟,如還有可能,就繞道雍國去跟巴國結盟。”



    姬亮撫掌讚道:“晉國在吳楚北麵,巴國在楚國以西。倘若許晉、巴二國以楚地,利益驅使之下讓他們與吳國結盟,那麽就可以從東、西、北三麵合圍楚國。就算他祁陽與鍾翦有三頭六臂,隻怕也應付不過來!”



    郭益謙微笑道:“君侯真是越來越有英主風範了。不知君侯欲派何人出使晉國與巴國?”



    姬亮皺眉思索:“若說道這臨機應變,口若懸河,整個吳國也找不出一個比上卿更厲害的。隻是他自從大病一場之後,身體便一直不好,又替孤擋了一刀,傷了根本。此去巴國晉國,路途何止千裏,長途顛簸,孤擔心他……”



    “臣也覺得上卿去最合適不過。他是世族子弟,不似臣這樣的山野之民,應對那些王侯貴族,自是得體。若然君侯擔心他的身體,不如叫杜校尉隨他一起去?杜校尉武功了得,又會醫術,有他護著上卿最好不過。況且,杜校尉因誤傷上卿一事,多有悔意,我想上卿心裏對杜校尉隻怕也是成見頗深。不如趁這個機會,讓上卿看到杜校尉的贖罪之心,也可從中化解他二人的恩怨,也叫君侯多一對同心同德的臣屬。”



    姬亮忍不住笑道:“阿兄想得這樣周全。若他二人能夠盡棄前嫌,同心同德,當真是孤之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