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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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王二年秋九月,遣上卿使巴晉之國。——《吳語昭武王二年》



    吳國曆法,以十月為歲首,所以這九月便是一年之末。



    涼風起天末。



    便是如吳國這般山溫水暖之地,一入了秋,也是一樣的蕭瑟肅殺。



    姬亮穿著一身便服,負手站在十裏長亭,抬著眼,將目光遠遠地縱出去。



    頭上這一片天很白,白得死寂而陰沉。沒有浮雲湧動,沒有雁過成行,隻是無邊無際的一片白,仿佛是一張傾盡河漢織女畢生之力才織出來的素色絹帛。而造世的大神,執起筆在這絹帛上隨意揮灑,於是就有了這天底下滔滔不竭的湄水,有了兩岸的嶙峋山石,有了還帶著點夏日青翠的蕭疏草木……那最遠最遠的一抹遠山,淡得好像是畫到最後沒有了墨,蘸了水,隨意地拉出幾條線條。造世大神隨意揮灑間滴落的墨點,化成了天盡頭滑翔而過的蒼鷹滑翔而過,嘹亮地叫了一聲,忽地振翅高飛,鑽進層層疊疊的雲海裏,再看不見了。



    姬亮收回視線,對身旁的秦渭陽說:“道遠任重,上卿且謹慎行事,保重自身。”



    秦渭陽一身玄衣纁裳,束發戴冠,佩劍係綬,朝著姬亮就稽首跪拜下去,口中說道:“臣定不負君侯。”



    秣城以西的長亭外,涼風陣陣的湄水邊,停著一支龐大的隊伍。數十輛軺車圍著兩輛五彩大安車,為首的一輛大安車周圍更是傘蓋如雲,前呼後擁。



    姬亮攜著秦渭陽的手站在前頭,後麵黑壓壓站著一地的吳國朝臣。



    姬亮抬眼瞧了瞧眼前的長亭,歎道:“自古長亭送別,今孤也在此送一送上卿,願上卿踏出去的這一步,便是吳國踏出去的一步!”他一招手,白山立刻便端了兩杯酒到姬亮麵前。姬亮與秦渭陽各取一杯,一飲而盡。



    秦渭陽拱手再拜姬亮:“君侯保重,臣就此別過。”



    姬亮扶起他,從衛熙手裏拿過符節交到秦渭陽手上,又攜起他的手,親自把他送上那輛五采大安車。



    杜鍔跨上馬,奔到隊伍最前頭,揚聲喊道:“出發!”



    數十扈從應聲而動,催馬揚鞭,擁著那輛大安車向西行去。



    他們從秣城出發,一直向西走過五十裏,再轉道往北,便可到達晉國。然後過崤山之地,借道雍國,翻過一座險峻的大山,也就到了巴國。



    秦渭陽從車窗看出去,已經看不見姬亮了,姬亮在他眼中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如同天地初開時,女媧氏以藤條蘸泥漿揮灑四方,泥漿點點落地化而為人一樣。



    秦渭陽這才體悟到,原來這世代相傳的故事,看似荒誕,卻蘊含著最本真的道理。



    王侯也好,庶民也罷,在這天地之中,也不過是一個渺小的泥點子。



    姬亮站在長亭前,直到那一隊車馬消失在他眼前,才下令起駕還宮。



    秦渭陽的出使叫姬亮第一次體會到生離的滋味,原本時時刻刻都能見著的人突然不在身邊,就好像少了條臂膀,做什麽事都不順遂。原先郭益謙也曾離開秣城,可那畢竟是吳國境內,秦渭陽這一去卻是到外麵更廣闊的天地去,不在他姬亮的掌握中。



    姬亮舉著燭火站在寢殿內那副巨大的山川地輿圖前,燭光照過吳國,照過晉國,越過雍國,到了巴國,最後渡過楚國,又回到吳國來。他知道秦渭陽此去的路線也是如此。



    秦渭陽是替他去看一看,替吳國去看一看,看看這個天下最終將會如何落入姬亮的掌中。



    “君侯。”郭益謙的聲音打斷了姬亮的思緒。



    “阿兄這是?”姬亮回頭,見郭益謙隻著了一身單衣站在他麵前,一時也懵了。



    郭益謙走上前,就著姬亮的手吹滅了燭火,暗夜裏他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姬亮。那一雙眼睛微微閃著光姬亮忍不住伸手去碰。剛伸到他麵前,郭益謙的手就先一步攥住了姬亮的手掌。



    不需要再說什麽言語,不需要再有什麽猶疑,也不要再有什麽遮掩。早已心知肚明的情意,再說什麽都是蒼白無力的。人生總有一死,何必苛求什麽地久天長?亂世烽煙四起,又何必在乎什麽同生共死?隻要這一刻相依為命,便就有一刻的相依為命,這一日完滿,便就有一日的完滿……



    這兩年相守,便就有兩年的相守……



    這半輩子的……



    這一生……



    多好。



    後半夜又開始下雨,涼絲絲的風透過窗縫鑽了進來,薄被蓋在身上剛剛好。姬亮躺在榻上,微微一側頭,就撞上到了郭益謙的背影。



    姬亮看著,腦子裏的念頭便信馬由韁地亂竄出來——



    他終究會娶一個女人的,來做他的妻子,做吳國的君夫人。不管他在感情上是否需要,重要的是吳國需要。吳國需要一個行過昏禮的、成熟的君王,還需要一個既美貌又賢德的君夫人來做吳國婦人的表率,更需要一個國君的繼承人來安定朝堂民間,來告訴世人吳國國祚會千秋萬代。



    婚姻自古以來便是結兩姓之好,尤其在這樣的亂世,諸侯聯姻無疑是一種政治手段,一種聯合勢力的捷徑,而吳國此時正需要一個有力的臂助。



    姬亮心裏比誰都明白這一點。他靠著郭益謙,將頭埋在他肩上。



    郭益謙掙了一掙,沒掙開,眼睛一睜醒了過來。



    姬亮知道他醒了,也不抬頭,隻悶聲問道:“阿兄,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前那晚,也是這樣風雨大作?”



    “記得。臣那時才從江都回來。”



    “孤那晚上做了噩夢。”



    “君侯是太過緊張了。”



    “不,孤是害怕。”



    郭益謙撫摸著姬亮的頭發,沒說話。



    姬亮繼續說道:“孤那時對於權謀之事遠沒有如今這樣得心應手,且那又是個險中求勝的法子。你不在,孤這一腔擔心害怕也找不到一個人去說,那滋味真是難受極了。”



    “都過去了。”



    姬亮忽地抬起頭:“做國君的稱孤道寡,注定了是一個孤家寡人。可是孤並不覺得是孤家寡人,因為孤有阿兄。有阿兄在,孤就不是孤家寡人。”他緊緊攥著郭益謙的手臂,說得急切:“阿兄也要答應孤,不要有事瞞著孤,不要叫你我兩個也要猜度來算計去。阿兄,你答不答應?”



    “我答應你。”



    “阿兄說了,孤就信。”



    姬亮絮絮叨叨說了這麽久的話,人也困了,歪在郭益謙的肩上沉沉睡了過去。



    這下又輪到郭益謙睡不著了。



    他又一次騙了姬亮。用一個謊話去圓另一個謊話,最終的結果是飲鴆止渴。可是他沒有別的路可走了。他已經騙了姬亮那麽多,此時收手也未必能讓姬亮原諒他,而為老師報仇的計劃也前功盡棄。與其一無所有,倒不如狠狠心一條路走到底。



    不過自姬亮上郡一戰歸來之後,費文通倒是主動讓權,一時叫郭益謙抓不著把柄下手。冬天一來,這些念頭便被那紛紛揚揚的鵝毛雪掩蓋了去。



    費文通收斂了鋒芒,南宮應龍卻張揚了起來。



    “阿兄,上將軍昨日在朝堂上又請戰了,你不覺得奇怪麽?”



    這日休沐,隆冬天氣裏姬亮也不願到外頭去,召了郭益謙來下棋閑談。



    “君侯發現了什麽?”



    “今南宮璜、南宮琸、南宮瑾皆在邊郡,一旦吳楚開戰,那必然是他南宮氏的子弟先上戰場。而他此刻來請戰,孤若準了,那吳國前線豈不盡由他南宮氏把持?”姬亮重重拍下一個棋子:“所以孤絕不允上將軍所請!”



    郭益謙淺笑著放下一枚棋子,應道:“君侯既然已有決斷,又何必多此一問?”



    “可他竟然不惜與丞相對立!這就太奇怪了!”



    “有什麽奇怪,以臣之見,將相不和,互為牽製,對君侯來說未必是壞事。”



    姬亮舉著棋子遲遲不落,沉吟道:“隻怕這背後另有玄機。”



    郭益謙拉著姬亮的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道:“君侯不必擔心。上將軍一力請戰,便全了他一片報國之心。”郭益謙似笑非笑地拈起一枚棋子敲著棋盤:“父為主力,子為先鋒,叫鍾翦見著,會是什麽光景?到了那時,何必管他上將軍背後是何謀算?有什麽謀算,都叫他成了空!”



    “上卿出使未歸,不知巴晉兩國作何打算,若我們此時出兵征討楚國,是不是太冒進?”



    郭益謙揚手一揮打亂了棋局,道:“其一,楚國攻我上郡,背諾在先。其二,羋子瑜罔顧天子詔令,而君侯乃姬姓,堂堂天子宗親發正義之師討之,何過之有?其三,吳國全民皆兵,而楚國內耗甚多,兩軍對壘,吳國已不是兩年前的頹勢。並且,巴國也好晉國也罷,未必就肯與吳國結盟,唯有一鳴驚人,讓他們見識到吳國的實力。結盟而有可圖之利,他們才會動心。”



    姬亮盯著被打亂的棋局,喃喃自語道:“上郡一戰楚國稍嚐敗績便再不來攻。一晃眼,又是半年時光過去了。羋子瑜他是一心想效仿桓公,強力練兵,久而久之也必然如桓公當年一般內耗巨大府庫空虛,若持久而戰,必然後繼無力。所以,隻要耗著楚軍,日複一日,也能拖垮楚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