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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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郭益謙的一番話確實叫姬亮動了先發製人的心思。況且秦渭陽北上出使晉國已近兩月,算時日應該早到了晉國都城洛城。然而至未有隻字片語傳來,想來與晉國結盟一事,也並不順利。



    晉國拖著不肯結盟一天,吳國的先機便失去一分。



    “上卿還是沒有消息嗎?”這日燕朝,姬亮又問起秦渭陽。



    媯檀應道:“尚無消息。”



    姬亮皺著眉,不說話。



    媯檀又道:“上卿行事素來縝密穩妥,縱然晉王不答應與吳國結盟,也當遣人回報君侯,怎麽會音訊全無?實在是奇怪啊……”



    白少陽道:“莫不是讓晉國給扣下了?”



    媯檀橫了他一眼:“使者身份特殊,豈能說扣便扣?”



    “護送上卿去晉國的,可是雲騎都尉啊!”站在人群末尾的作冊內史孫敬聲不輕不重地提了一句杜鍔,將所有人目光都引了過去。



    白山雖然對杜鍔仍有成見,可跟孫敬聲比起來杜鍔明顯有幾分可敬。他冷聲問道:“是雲騎都尉又如何?”



    孫敬聲跨出來,朝姬亮行了禮,才道:“雲騎都尉是杜彥的兒子,杜氏一族坐法覆滅,杜鍔懷恨在心,甚至入宮行刺君侯!隻是君侯看重其才,赦其大罪,著意優撫提拔。可君侯寬仁,未必杜鍔真就能體會君侯的一片苦心。上卿此次北上使晉,事關重大,倘若杜鍔起了歹心,後果不堪設想。”



    姬亮點了點頭,應道:“內史顧慮得周全。”



    白少陽瞧了瞧孫敬聲,又瞧瞧姬亮,心中訝然。那一日在南宮家秘密集會,南宮應龍對杜鍔分明是有意拉攏,而這孫敬聲乃是他南宮家舉薦來的,一向唯南宮應龍馬首是瞻,怎麽此時卻要在君侯麵前中傷杜鍔?



    白山憤憤不平地說道:“君侯,內史這話全是毫無根據的臆測!若雲騎都尉真有異心,上郡一戰他為何不領著數千兵馬倒戈相向?反倒舍生忘死衝鋒陷陣,叫楚軍膽寒!如今卻要遭小人猜度,何其不公!”



    “白山住口!”姬亮沉著臉嗬斥:“內史此言不無道理。倒是你,如今是一意維護起杜鍔來——怎麽,上郡一戰,他嚇破了楚軍的膽,也收服了你的心不成?”



    白山被姬亮這一頓嗬斥,慚愧得麵紅耳赤,退到一邊不再多言。



    孫敬聲入朝以來一直屈於人下默默無聞,今天終於得了意,頓時揚眉吐氣起來。心中隻道他這塊絕世美玉終於得了名家賞識,今後隻怕是貴不可言。他遂又說道:“恕臣直言。要是雲騎都尉對上卿不軌,我吳國失一良臣固然惋惜,卻遠遠沒有杜鍔謀刺晉王後果嚴重!”



    他掃了麵麵相覷的群臣一眼,仿若又回到了登仙台上風光無限的時刻,他說:“君侯欲聯巴晉而分楚,若是此時杜鍔謀刺晉王,不論成敗,吳晉勢必一戰。那麽我吳國麵臨的就是北有晉,西有楚的逼仄局麵,倘若晉楚合而攻吳,吳國無所倚仗,難道真要東渡出海到那海外仙山上去嗎?”



    “孫內史。”一直沒說話的郭益謙緩步踱到他麵前,“你的一番言辭可有憑證?你說杜鍔有異心又可有依據?”他麵目陡然冷厲起來:“你就這樣當著君侯的麵,堂而皇之地汙蔑雲騎都尉,你是在諷刺君侯昏庸,識人不清麽?”



    “君侯明鑒。”孫敬聲撩衣跪下,說道:“臣是沒有憑據,可是若有憑據,君侯哪裏還能讓雲騎都尉隨上卿出使晉國?臣這一番推測,不過是防範於未然。”



    “防範於未然?”郭益謙冷哼一聲:“君侯擬算讓杜鍔隨上卿出使時你不曾諫言,此刻來說什麽防範於未然?”



    孫敬聲知道郭益謙是姬亮身邊第一信任倚重之人,不敢駁他,隻道:“本也不是針對雲騎都尉,隻是這數月不歸,音書不來……”



    “上大夫,”姬亮平平穩穩的聲音從座上傳來,“雲騎都尉曾隨你征討山越,此事你也好,國尉也好,都應當避嫌才是。”



    郭益謙愕然抬頭,不可置信地望向姬亮。這是姬亮第一次當眾駁斥他,一向寡淡的臉上有了一絲失落。



    姬亮避開他的目光,問費文通:“丞相怎麽看?”



    費文通道:“君侯稍安勿躁,現下首要是確定上卿一行人在哪裏。”



    姬亮冷笑:“一國使臣北上數月,半點音書也無!丞相你說,孤如何不急!”



    費文通知道此時勸不下姬亮,也沒應聲。



    姬亮籲歎道:“當此之際,隻有再遣使臣北上。”他站起身,對眾人道:“都散了吧,丞相留下。”



    待眾人退去,空曠的大殿便隻有費文通與姬亮君臣兩人。費文通依舊站在下首,等著姬亮開口。



    “如今當遣何人為使?”姬亮問。



    費文通抬頭看著姬亮:“君侯真打算再派使臣北上?”



    姬亮哈哈一笑:“那丞相以為當如何?”



    “雲騎都尉若真見疑於君侯,君侯豈能容他至今?”



    他這話說到了姬亮心裏。姬亮自負胸襟見識,能容常人所不能容之事,能用常人所不敢用之人。可投敵叛國卻是他的大忌,他也不會在出使晉國之事上貿然用一個不叫他放心之人。



    費文通又道:“上卿一行至今沒有消息,未必就是雲騎都尉的緣故。君侯有沒有想過是晉王的原因?”



    “你是說晉王薑棣扣留我吳國使臣?”姬亮麵容一肅:“晉國這是要與吳國交惡?”



    費文通點點頭:“所以君侯還是盡快再派使臣北上,探明消息為是。”



    “這是自然。”姬亮應道。



    費文通又說:“若是再遣派使臣去,不如借此機會向晉王提出聯姻之事……”



    “丞相!”姬亮從座上站起,走下來對費文通道:“如今局勢未明,晉王願不願與吳國結盟尚不可知,為何又提起聯姻之事?況且上郡一戰後,孤打算先發製人,實在沒心力考慮大婚之事。”



    費文通見姬亮還是這樣固執,心中著急,說道:“聯姻便是結兩姓之好。如今的中原五國,雍國與晉國舊怨猶在,楚國吳國幹戈複起,巴國則偏居西南,見勢依附。而君侯若想稱霸,此時與晉國結盟一舉滅掉楚國最合時宜不過。”他踏前一步跪下,叩頭於地,說道:“臣請君侯求娶晉女,結姬薑兩姓之好,一則可憑姻親關係結盟於晉,共同伐楚,二則君侯可以綿延子嗣,為吳國後繼。”



    姬亮一聽他提起聯姻一事心中便不快,扭過頭去不理他。費文通見狀,又重重叩首下去。每一次叩首,都說一句“君侯三思”。



    大殿上隻得他君臣兩個,姬亮閉目屏氣,耳畔隻是一聲一聲的額頭磕在地上石磚的悶響。



    姬亮料想費文通額已磕破,隻是扭過頭不看他,蜷在袖中的手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他猛地睜眼轉身,寬大袍袖拂得殿中燭火簌簌跳動,映襯得他臉上表情晦暗不明。



    姬亮一字一句說道:“孤……如今隻有聯姻晉國這一條路可以走了麽?”



    費文通停下動作,長長地歎了口氣。君臣二人沒再說話,姬亮盯著殿上密密匝匝排在一起的燭火出神,費文通還跪在地上,對著腳下青磚若有所思。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姬亮說道:“先王隻得孤一個子嗣,百歲之後,縱然是想兄終弟及也是不能的。”他俯身攙起費文通:“丞相說得是,吳國要圖強,目下也隻能與晉國聯姻。”



    費文通沉思一陣,道:“數代先王皆子息單薄,論起來,五服宗親裏在世的也隻有公子雋了。”



    “姬雋?孤的叔父?”



    費文通點頭應道:“正是桓公仲子。”



    姬亮引著費文通與他對案坐下,才問道:“他不是謀逆事敗被先王流放到海上孤島了麽?怎麽丞相提起他來?”



    “縱是他當年謀反,他如今也還是吳國的宗室。”費文通點到即止,並不多說,他知道姬亮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果見姬亮眉間一蹙,隨即又笑道:“丞相說得是。公子雋是孤的叔父,這許多年音書不通,孤自當遣人前去探望問候才是。”



    “那麽,出使晉國一事……”



    姬亮抬手示意費文通繼續往下說。



    “再派遣使臣北上,便不是上卿一行那樣目的單純。一是要說服晉王答應與吳國聯姻結盟,二則是要探取晉國動向——尤其是如今上卿尚無消息的情況下。這出使之人,非謹慎縝密,機變多謀者不可為。”他緩緩抬起眼看著姬亮:“以臣之見,放眼吳國,也隻有上大夫能但此重任。



    “上大夫不能去!”姬亮斬釘截鐵地否決。



    費文通瞧他這光景,心中直歎:我的君侯,你別的事上國家大義與一己之私分得這樣清楚,怎麽一牽扯到上大夫你就失了分寸呢?身為諸侯,這一己之身早與國命相連,如今聯姻晉國已成定勢,此時不教他知道他便不知道麽?



    費文通起身跪拜,向姬亮諫言:“上大夫才命逸世,與君侯君臣相契,此事又關係吳國興亡,不可不慎重!現在上卿下落不明,若君侯派遣他人,一念之差,這江東千裏之地何以存續?”



    “丞相也知道上卿下落不明,倘若上大夫也下落不明,又當如何?”



    “那就伐晉!”費文通難得這樣鏗鏘有力地主戰。“如果晉國針對吳國,那麽必然與楚國早有聯盟,君侯隻能聯盟雍國!”他似是知道姬亮要問他為何一開始並不與雍國結盟,遂又說道:“中原五國雍國最強,晉楚巴三國不敢來犯,他自然也樂見其他四國鷸蚌相爭。倘若吳楚聯盟,尚不足威脅到雍國,若是楚晉聯盟,那麽勢必威脅雍國,雍王嬴玉豈會坐視?遠交近攻,他能結盟的也隻有吳國。倒是吳國得天獨厚,晉雍兩國,必得一助!而現在上卿北上晉國,未有消息,我們必須先探一探晉國的動向!”他長籲一聲說道:“無論如何,這二十年內,天下再無安定之時。”



    “丞相,”姬亮審視著麵前這個激昂慷慨得讓他陌生的費文通:“你不愧是先王股肱之臣。”



    “出使晉國之事,請君侯三思!”



    “孤……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