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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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亮伸手去捉郭益謙的手。即便是在這樣秋陽高照,和煦溫暖的午後,初睡才起的時分,郭益謙的指尖也冷得一點溫度沒有。他體溫從來較常人低些,往日裏姬亮握著,隻覺如握著一塊冷玉,溫涼而不凜冽。可此時姬亮手中仿佛攥著一團冰雪,冰涼刺骨。他知道是因著此時心中淒涼,隻是不知他與郭益謙究竟哪個的心裏更冷幾分。
郭益謙緩緩把手從姬亮掌中抽脫出來,把那枚血紅的玉璜端端正正掛在腰間,方才抬起頭對姬亮說:“君侯雖早已行冠禮,可昏禮卻拖到如今。這幾年君侯於國政上大刀闊斧,世族老臣多有不滿,倘若君侯遲遲不大婚,隻怕他們便有了借口質疑君侯——甚至蓄謀取而代之。”
他這樣淡定尋常的口氣,倒叫姬亮覺得此刻他們談論的不過是尋常國事,而非是教他們兩個都難堪的事。
姬亮嗤道:“取而代之?哪有那麽容易叫他們遂了心願?況且孤血親寡少,又大半零落,唯一在世又算得上近親的,也隻有前些年被阿父流放到海外孤島的叔父姬雋……”姬亮說至此處,眉頭深深皺起來。
郭益謙伸手撫過姬亮鬢邊,柔聲說道:“君侯長大了,是該娶妻了。”他目光縱得極遠,姬亮跟著看去,卻隻得見一隅長天,半行斷雁。
“這不過是天道人倫,君侯每每說起,為何總是這樣回避抵觸?即便因為有你我之事,難道君侯當日竟是沒有想過會有今日?”郭益謙極輕極淡的一句話,問得姬亮啞口無言。
“君侯如何非要……非要將自己逼上這條絕路?若情分在,君臣知己,也可算得一生一世;若情分不在,再如何糾纏不休到頭來也不過是相看兩厭。”郭益謙語氣中帶了幾分悲憫,他慢慢踱步到門邊,背對著姬亮,說道:“君侯若是沒有自己的子嗣,這吳國的江山遲早是別人的囊中之物。那君侯這幾年的忍辱負重、嘔心瀝血可都白費了。君侯真的甘心麽?倘若真是如此,那君侯再與臣日夜相對,隻怕是徒增怨懟而已。何況……”郭益謙說至此處,眼中一酸,他趕緊抬手故作整理鬢邊亂發將眼中水痕擦拭了去。可一開口卻還是止不住地哽咽之聲:“何況君侯就算不娶妻,你我……又能如何?”
這微微帶點顫音的一句話,軟綿得幾乎不像是從郭益謙口中說出來的一句話,卻仿若一道驚雷霹靂在姬亮心中炸開。
原來是他錯了。
他以為這君臣知己,一生相攜不過是史書上短短的數十字便可道盡的,卻不覺這幾十字是拿幾十年壘砌而成的。而這幾十年光陰歲月,又豈止隻有他與郭益謙兩個人、一件事?那是他們各自的人生軌跡,一時一刻。而這些時時刻刻裏,總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總有痛苦糾結的時候,可是偏又不能跳過,非得這樣一時一日,分毫不差地過下去。
姬亮走過去,從身後抱住郭益謙,將臉埋在他背上。他突然起了一個念頭:他必須跟郭益謙一起把這幾十年時刻不差地挨過去,並且還要活得聲勢浩大,活得海內皆驚,隻有當他們一同被後世史書記載下來時,才能求得一個字裏行間的相守——
他道:“君臣知己,一生一世……是了,阿兄,你與孤這一輩子終究是分不開拆不散的。哪怕是日後咱們都死了,後人提起你時就想著孤,提起孤便也想到你,青史冊簡的字裏行間我與你也終是在一起的。這樣……也算得……千秋萬歲了……”
千秋萬歲的不朽,或許也算另一種意義上的團圓美滿。
郭益謙別過臉,避開姬亮,說道:“習慣就好。”
習慣就好?
姬亮從郭益謙這一句話中讀出了某種心照不宣的暗示與縱容。他歎了口氣,說道:“本是來跟你說出使晉國之事,但此刻孤不想去想那些事情。阿兄,孤餓了……”
郭益謙從姬亮懷中掙出來,道:“我這裏也沒有什麽好東西,不過君侯要是餓了,就暫且拿這些填填肚子吧。”
郭益謙說著就往外走,姬亮尾隨著他到廚房,看著他灶前忙碌,不禁取笑道:“都說君子遠庖廚,阿兄如今是我吳國的上大夫,如何家中連個做飯的仆夫都沒有?”
郭益謙頭也不回地應道:“多出些人來,我倒不知怎麽跟他們應對。”
“那你一個人住這樣大的府院,晚上不覺得空曠寂寞?”
“君侯宮裏可比臣這裏大得多,君侯又寂不寂寞?”
姬亮一時語塞,忽的笑道:“孤心裏想著你時,怎麽都不寂寞。”
郭益謙沒有答話,灶上騰起的熱氣把他籠罩在裏麵,給他平添了幾分煙火氣。
姬亮捧著郭益謙端過來的肉羹默默吃著,郭益謙瞧他吃飽了,才另外給自己也盛了一碗。姬亮坐在對麵靜靜看著他小口啜著,第一次對吳國販夫走卒、平民百姓的家常生活有了一個具象的了解。
郭益謙突然問他:“君侯一個人來的?”
“不是,白山還在外頭呢。”
郭益謙抬眼望了望天色,道:“君侯該回宮了。”
姬亮伸手握住郭益謙的手掌,從他手中端過那半碗肉羹,湊到唇邊喝了一口,說道:“孤……今晚不想走。”
郭益謙歎道:“這又不是在錦屏山下,天黑之後就難以回城,你在這裏宿一晚,明日又要用什麽借口瞞過去?況且出使之事少不得再做布局,你也好我也罷,都該各自養足精神應付,哪裏有精力想旁的。”
姬亮把手指伸到郭益謙唇上,輕聲道:“孤方才說過,今日不提這些事的。”
郭益謙微微側頭,嘴唇從姬亮的指尖掠過,仿佛是與期盼的命運擦肩而過。
數月之後,當郭益謙秦渭陽一行人領著晉國浩浩蕩蕩的送親的隊伍從南下之時,姬亮才恍然驚覺這一日傍晚手中猶自帶著餘溫的那碗肉羹,是他能觸到的最後一絲人間煙火。
郭益謙出使晉國之事倒比姬亮想象得要順利得多。雖然秦渭陽一去至今毫無音訊足見晉王並無結盟之意,然而一方麵秦渭陽畢竟是上卿,又是吳國使臣,他下落不明,吳國自不能無動於衷。另一方麵如果吳國不能跟晉國結盟,隻能越過楚晉之地,去結盟雍國。那是楚國晉國必然兩麵夾擊阻斷吳國與雍國的聯係,吳國背臨大海,無路可退,若是被楚晉兩國合圍,必會困死在這東南一隅!
“所以晉國這塊硬骨頭,啃得磕碎了牙也要啃!”姬亮在朝堂上說得擲地有聲。他眼光滑過費文通,費文通略略抬眼與他對視,眼神來往間似乎搭成了什麽默契。
媯檀出列說道:“可是上卿都說服不了晉王,君侯又要派何人出使?而且君侯又要以什麽條件去換取與晉國的結盟呢?”
姬亮微微揚起下巴,目光從敞開的殿門縱深出去,掠過問鼎台的一角,忽的又收攏回來,慢慢說道:“聯姻。”
姬亮眼中沉靜如死水,聲音也波瀾不興:“當初天下初定,周天子分封諸侯,便定下了姬薑兩姓萬世約為婚姻。我吳國乃是天子宗室,自然也遵循此製。而天下諸侯,唯有晉國是薑姓。因此孤打算遣上大夫北上,替孤求娶晉女。”他停了一會兒,問道:“眾卿以為如何?”
南宮應龍目光滑過姬亮的袍角,朝費文通看去。費文通眼角餘光與他相觸,順勢側過頭,目光向後掠去,在郭益謙臉上輕輕拂過,回頭再對姬亮俯身拜道:“君侯英明。”
他這一俯身,殿上群臣呼啦啦跟著跪下一片。媯檀也跪在當中,隨著他們的動作一叩一拜,忽然想起了遠在北邊的秦渭陽,輕輕歎了口氣。
秦渭陽知道姬亮向晉國求親一事是一個月後。
彼時郭益謙已至晉國,並不先提求親一事,而是向晉王薑棣問起秦渭陽,才知道秦渭陽入晉不久就大病一場,一直將養著。而晉王薑棣的態度也是不冷不熱,雖然好醫好藥送過去,卻也不提幾時再見秦渭陽一行人。
“上卿就這樣跟他耗著,耗了三個月之久啊。”郭益謙小口飲著秦渭陽斟來的燙酒,別有深意地打量著秦渭陽。
本聽說他大病了一場,本以為眼前這人應該愈發消瘦清減。豈料恰恰相反,數月不見,倒比之從前更加豐神俊朗,神采奕奕了。
“上卿根本沒有病吧。”
秦渭陽笑得爽朗:“我若是真沒病,如何瞞得過晉王派來的太醫?我倒沒說假話,這北方的天,比南邊冷得多。”他說著裝模作樣咳嗽兩聲,指著胸前繼續道:“舊疾複發,終是難免。”
一直陪在旁邊的杜鍔麵上神情一滯,窘迫說道:“上卿……”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秦渭陽打斷他:“不過同你玩笑幾句,你又當真了。”似是許久不見故人,秦渭陽笑得分外開心,杜鍔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鮮活生動的表情,卿雲爛熳,其華灼灼。現在這個秦渭陽,才是他一貫聽長輩們提起的那個世族的驕子。
秦渭陽慢慢轉著手中溫酒的器具,輕聲對郭益謙說道:“晉國並不是非與吳國結盟不可,而吳國卻不可錯失晉國這個盟友。所以隻能加厚結盟的條件。這卻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然而我卻也不急著回去,也不跟君侯遞消息回去,等吳國發現我音訊全無,就知道我此行不順。可依著目下局勢,也必會再次遣派使臣北上。那時我在晉國國都鄴城已有數月,該打探的情況都打探了,能夠斡旋餘地就更大——”他忽地伸手握住郭益謙:“上大夫,我等你來許久了!”
“我此來,一是探聽上卿消息,既然上卿無恙,我明日便派人送信回吳國,好叫君侯放心。”
“那其二是什麽?”
“其二……”郭益謙目不轉睛地直視秦渭陽:“替君侯求娶晉女,與晉國聯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