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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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少陽順著媯檀的手指看過去,隻見那些鐵一樣肅穆冷硬的宮牆夾道裏閃出一點鮮活生動的赤纁顏色來。那一點赤纁漸漸移近,拉成一個瘦長的身影,也漸漸清晰地映入白少陽與媯檀眼中。
白少陽飛快地低聲對媯檀說道:“你眼力倒好。”
媯檀笑了笑,對行至麵前的來人拱手行禮,口中招呼道:“見過上卿。”
秦渭陽難得步履輕快地走過來,與他二人見過後,媯檀便問:“近日少見上卿於內宮走動,今日進宮可是有什麽要事?”
秦渭陽說話間麵上帶了一絲喜色,道:“相府才得的消息,上大夫帶著晉國的伯薑公主已到了河下。雖說大婚一應事宜自有宗伯卿領著人妥當打理,但其中一些關節之處還當回稟君侯。”
媯檀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側身讓出一條道,說道:“那檀不耽誤上卿了。”
白少陽一旁瞧著,待秦渭陽辭別他與媯檀走遠了以後,才又問媯檀道:“君侯的旨意是叫丞相領著宗伯卿等等籌備大婚事宜,上卿職在相府,平常也不見他熱心大婚之事,怎麽今日卻反常起來了?”
媯檀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也許是丞相的意思吧。”
這的確是費文通的意思。
他自開始接手大婚一事以來,發現姬亮對此事是一副怠懶過問、不甚上心的樣子,心中本已明白了兩三分。加之這一段時日,秦渭陽幾乎沒有主動問及過大婚禮儀,費文通就更明白這突然對國事疏懶下來的兩個人懷揣的心思。
於是某天他回家之後特地把秦渭陽叫來,師生兩人相對而坐,費文通隻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大婚期間種種流程和細節說與秦渭陽聽,末了還征詢他幾句意見。秦渭陽心思何等通透,當下就明白了費文通的言外之意,便說:“老師既領大婚禮儀之事,國中上下沒有不放心的。隻是有那至為重要的一節,卻是老師也無能為力的。”
費文通微笑點頭:“你看得清楚。”
秦渭陽直起身子恭敬道:“然而弟子也無能為力。”
費文通道:“你是解決此事的最佳人選。”
秦渭陽眸中一黯,半晌不答話,良久低聲道:“老師何必強我所難。”他兩道秀氣的眉毛糾結在一起,緊緊抿著唇,臉色微微發白,勉強擠聲說道:“且……我並非此事根由,為何……偏要我去?”
費文通在他肩上重重一拍,仿佛把整個吳國山河都壓在他身上。費文通鄭重其事地同秦渭陽講道:“不管君侯心裏真正看重誰,但隻要你去跟他說,他總是肯應承的。”
秦渭陽聞言冷笑,一時也不顧體麵毫不遮掩地衝口而出:“老師這是叫我拿那點見不得人的情分去與他交涉?”
費文通長歎一聲,無奈說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最頂用的辦法。”說完,他也不好再多話,徑自去了。
這是最好的辦法——盡管不是最好的,甚至也不是一個最光明正大的辦法。
秦渭陽不是不明白,以他的廟堂悟性,他甚至能估算到他去見了姬亮以後的一係列後續狀況。
隻是……
秦渭陽閉上眼,狠狠攥緊了拳,仿佛要將自己的猶豫、尷尬和那點微末的、見不得人的念頭通通捏碎。
誠如費文通對他的了解,秦渭陽終究是穿戴整齊地進了宮。
費文通,或者朝中其他人,都對秦渭陽的識大體知進退讚不絕口,甚至連姬亮對他的看重也多是因為他這樣的性情。時日久了,便是連秦渭陽自己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生來就這樣知道分寸,還是因為旁人需要他這樣知道分寸。
一路想了些有的沒的,到了姬亮的宮室外頭,依舊不知道怎麽開口。他很想告訴費文通,老師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上大夫已經迎回了伯薑,你難道還怕君侯反悔不成?
他在宮室外頭踟躕一陣,頭一次沒有如別人所期望的那樣進去勸諫,而是轉頭就走。哪知他剛一抬腳,身後就有人叫他:“上卿?”
秦渭陽回頭,正撞上姬亮半是欣喜半是探尋的目光。
秦渭陽趕忙行禮見過,姬亮伸手挽住他,一麵攜進內室一麵問他:“你怎麽來了?”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對,改口道:“孤是問……不,是孤久不見你,不曾料到你今日卻來見孤……”
姬亮說著,讓秦渭陽坐下。兩人久未見麵,一時倒有些生疏,四目相對,偏偏無話可說。
好半晌,秦渭陽才道:“上大夫快回秣城了,前頭來的消息,聽說已經過了河下。至於君侯大婚事宜,聽丞相說,宗伯卿都已籌備妥當,就等著伯薑公主一到,便行大禮。”秦渭陽說著,臉上竟露出幾分笑意來。
“那你今日是為什麽來?”姬亮問:“你要說的這些,丞相早同孤說過了。”他說著,衝秦渭陽一抬下巴,將笑不笑:“你可不要瞞著孤。”
秦渭陽幹脆笑出聲來,說道:“我老師就是不放心,怕君侯臨陣脫逃,不肯與伯薑公主成婚,叫我來勸諫。可我一見君侯,便知道是什麽也不用說了,隻恭賀君侯大婚就是。”
姬亮倒是不甚在意費文通的擔憂,隻盯著秦渭陽,斂了笑意,感慨道:“上卿,孤倒是好久沒見你這樣開懷了。”
秦渭陽被他說得一愣,繼而臉紅了起來,略不自在地整了整衣冠,不料姬亮斜刺裏伸出手來一把握住秦渭陽的手,說:“可你也變了。”
“君侯少年時就行了冠禮,三年前繼了國君之位,如今又該行昏禮——可不是成了大人了。臣與君侯同歲,又怎麽會還是原來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樣?”
“你這話,跟丞相的口氣一模一樣,不愧是他學生。”姬亮說:“雖然你我年歲日長,性情也好,心智也罷,都在變,但孤實在是希望你同孤這股肱知己的情分永遠不要變才好。”
“君侯放心,從前新政剛出,百般艱難,臣與君侯站在一處,未嚐退卻半步——從前如何,今後依舊,至死不渝。”秦渭陽應道。
姬亮聞言,一連說了好幾個“好”。秦渭陽見他這模樣,不禁失笑:“君侯不過是行昏禮,你我君臣又何必做出這兒女態來?難道昏禮之後,君臣便不再是君臣了?”他這樣說,姬亮也頗不好意思地訕訕而笑,秦渭陽又忍不住問他:“說來當年新政也是上大夫一手發起,君侯與上大夫也一向投契,不知君侯今天對臣說的話,是不是也要拿到上大夫那裏再說一遍?”
姬亮毫不在意地揮揮手:“他都知道,孤不必說。”
他都知道。
郭益謙知道的,他與姬亮之間什麽多餘話都不用說——這才是真正的“知己”,而秦渭陽覺得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在這場關係裏,依然無比尷尬。
如秦渭陽所料的那樣,姬亮的昏禮如期在五月癸酉的黃昏時分舉行。
宗伯卿廢寢忘食地籌備了大半年,總算使得這場盛大婚事在他的主持下禮儀周全,紋絲不亂。
宴會開始以後,秦渭陽方才吃了幾口酒菜,便有臣下絡繹不絕過來敬酒。一直跟著他的杜鍔一時被白山、衛熙等拉住喝酒說話,沒顧上秦渭陽,教他一杯又一杯被眾人灌下肚,倒有些微醉。
秦渭陽招架不住,隻得笑道:“今日是君侯大婚,你們合該去灌他,隻來糾纏我做什麽?”
有年長已婚的朝臣擠擠眼,低聲笑道:“上卿說錯了。就是今天,誰人都醉得,偏生是君侯醉不得。”他這話說得曖昧,惹得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秦渭陽也笑,但見又有人端了酒朝他擠過來,忙不迭叫道:“雲騎都尉救我!”
那一邊杜鍔聞聲,立刻奔過來就要拉秦渭陽出人群。豈料眾人連他也不放過,又來灌他,杜鍔撐著喝了好幾大杯才得脫身。
秦渭陽扶著杜鍔,一麵笑他狼狽,一麵四下打量。
殿中眾人皆是喜氣洋洋,觥籌交錯,笑語不斷。秦渭陽掃視一圈,不見費文通,想來是不放心大婚事宜,同宗伯卿一同主持事務去了。其餘世族老臣如百裏破軍、南宮應龍等各在一處說話,年輕一輩的媯檀、衛熙、南宮瑾、秦權輿等人除了白山隨行姬亮以外,都按著平日相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笑。
秦渭陽原本也打算過去,但是看著秦權輿坐得近,便也不願過去了。
秦渭陽看了一陣,問杜鍔道:“君侯此時,是不是在內殿?”
杜鍔道:“或許是吧……上卿要是心裏不舒服,我帶你出去走走?”
秦渭陽輕笑一聲,說:“雲騎都尉不要多心,我不過是沒瞧見上大夫。”
杜鍔對他們幾人之間的糾纏了如指掌,也不多言,隻說:“上大夫處事向來有分寸,時辰晚了,我送上卿回去吧。”
秦渭陽點頭應了,隨著杜鍔往外走,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不知雲騎都尉打算什麽時候行昏禮?”
杜鍔愣了一愣,反手緊緊攥住秦渭陽的手掌,堅毅說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他反問秦渭陽:“那上卿呢?”
秦渭陽又是一笑:“我一介飄零人,心無根基,何必非要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