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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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鍔反手握住秦渭陽,隻同他說道:“姬亮於我擢拔有恩,我又豈是忘恩負義之人?”
秦渭陽暗暗鬆了一口氣,稍稍理了思緒,便開始同杜鍔分析:“事發之後立即通知了白山,想必君侯已經知道,而君侯既然知道,大殿之上眾人依舊宴飲如故,可見君侯未將此事外泄,更可見君侯無恙。”他說得極慢,又道:“南宮應龍聯合百裏破軍這樣對新政不滿的世族迎回了公子雋,但是時機未到他們也隻能隱忍不發。”說罷轉頭攀住杜鍔肩膀,道:“而國中得君侯腹心重用,又是世族出身,還與君侯有過嫌隙的人,隻有你一個。”
杜鍔連連點頭:“但他們摸不透我真正的心思,故而選今夜來試探。”
“而你將計就計——”秦渭陽道:“不止他們,我也摸不透你的想法。”
杜鍔扳過秦渭陽的肩,定定扶住了,正色說道:“我的想法,上卿一向明白,隻是上卿卻不願明白。”
秦渭陽又是一笑,抬手揮開他,頗是憊懶地說道:“好了,又扯那些做什麽?”又說:“既是假意讓他們信你,人前實不該再與我親厚了。”
杜鍔默然半晌,起身說道:“鍔知道。”他朝前走了兩步,又回頭對秦渭陽道:“此一去,國中局勢如何,著實難料。隻望上卿與鍔各自珍重,兩相保全。”
杜鍔辭別秦渭陽來到前殿,此事已是深夜,殿中諸人大半已經散去,餘下的三三兩兩,也是興意闌珊。杜鍔環顧四周,並不見南宮應龍與百裏破軍,心中一動,腳下並不遲疑,急匆匆趕出宮去。
與此同時,秦渭陽也不見費文通,打聽之下才知道費文通被姬亮急詔進內殿,已有好一陣了。秦渭陽暗想:“今夜之事自己既已親見,不管白少陽是否與南宮應龍同謀,都會如實向姬亮稟報。而姬亮卻不曾下令闔宮搜捕,隻是召見了費文通,可見是有意壓下此事……秦渭陽思來想去也不明白,為什麽這一係列機要裏,都沒有郭益謙出現。他去了哪裏?
秦渭陽對郭益謙的耿耿於懷,大多數來自於由陸棠和他師門一脈傳承下來的玉璜。其實郭益謙又何嚐不是對於此事耿耿於懷?
他從沒有如今夜這般深切地感受到孤獨。哪怕是昔年在錦屏山下耕作,幾天不說一句話,又哪怕是一個人住在空蕩蕩上大夫宅,也不似此時此刻,他與姬亮隻隔了半步之遙,卻叫他覺得這天地間隻有他一個。
郭益謙一見到姬亮便拽著他的袍袖不肯放手,絲毫不理會伯薑詫異的眼神與白少陽和費文通的尷尬。
是夜,浮雲遮月,燈影幢幢間,姬亮看不清郭益謙臉上的神情,隻來得及在月移星動的瞬息裏捕捉到了郭益謙眼裏,他從未見過的無助與惶然。
姬亮被郭益謙眼裏的惶惑刺得心頭一痛,立時腦子裏經衝出一個念頭:倘若阿兄此時要孤跟他去,孤也定會跟他去了。可郭益謙卻不動,姬亮試探著叫他:“阿兄?”
郭益謙隻是緊緊攥著姬亮的衣袖,並不說話。饒是平常朝堂之上口若懸河,此時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心中思潮起起伏伏,紛亂如麻,偏偏不知從何開口,隻一味著急。他越是著急,就越抓姬亮抓得緊,簇新的吳綾幾乎都給他抓破了。
“我……不知道。”隔了很久,郭益謙才茫然地應道。
姬亮見此情狀,心中卻道:阿兄便也沒想到我要同他去,我……我自己也不能開這個口,到底是一樣的進退兩難……
他一念至此,心中忽然豁然開朗起來,知道是他與郭益謙不論彼此間何種際遇,是悲是喜,都能情至一處,感會互交,這才是至為珍貴的。姬亮這般想著,竟又歡喜起來,隻道旁人的同床共枕終究失色於他這樣的心靈相通。他伸手將郭益謙抱在懷裏,道:“阿兄,你我的情分就像這天地日月一樣長久,何必爭此朝夕?”
郭益謙又默然半晌,在姬亮懷裏悶聲道:“你不用同我說這些,我要是明白,不要你說我也明白;我要是不明白,你說了我也不明白。”郭益謙自覺這話說的可笑,不禁笑出聲來,頓時叫姬亮鬆了一口氣。隻聽郭益謙接著說道:“可明白是一回事,哪有人一輩子時時刻刻都這樣明白?”
他從姬亮懷裏掙出來,又問道:“方才白山與丞相來報的事是怎麽回事?”
姬亮便將原委一一講給他聽,郭益謙聽完笑道:“他們投石問路,你就將計就計?”
姬亮也笑:“正是。”又問郭益謙:“阿兄瞧著我對杜鍔涉及此事的應對,比古之明君如何?”
郭益謙道:“有過之而無不及。”
姬亮被他誇得心花怒放,連連問道:“當真?”
郭益謙抬手撫上姬亮額頭,慨然道:“在我心裏,沒有誰比你更好了。隻是……你如今大婚了,可算真的長大了,怎麽又還是少年心性?”
“阿兄……”姬亮握住他的手掌,將頭埋了進去。
郭益謙似乎也不想在大婚事上過多糾纏,轉移話題問道:“你就那麽信任杜鍔?絲毫不懷疑他有二心?”
姬亮抬起頭,答道:“信或不信,我哪裏能預先知道,還不是走著看。”他用力握了握郭益謙的手,正色道:“阿兄,今日那人既然認識杜鍔,那麽隻有兩種可能——如果不是杜鍔軍中認識的同袍,就是世族來往的故交!”
“不是軍中同袍。”郭益謙帶著心照不宣的笑容看向姬亮。
姬亮點頭,說道:“除了那些被打壓的大族,誰還有這個心思,這個能力,窺伺內宮?他們迫於威勢不得不暫時屈從新政,就像蛇一樣,蟄伏於嚴冬,一到開春,有了點生氣,就又四處huó dòng起來!”
郭益謙沉吟道:“他們要做什麽?新政如今也不見空子可鑽,又怎麽會突然……”
姬亮歎道:“孤一時也想不到緣由,所以隻能在杜鍔身上賭一把。”
郭益謙道:“杜鍔……那不如去找上卿問問如何?”
“上卿?”姬亮不明所以:“杜鍔的事情找上卿做什麽?上卿若是知道,孤又豈能不知道?”
郭益謙解釋:“杜鍔孤傲,能和他說得上話的,隻怕隻有上卿。”
姬亮嘟囔道:“他們什麽時候這樣要好了。”
郭益謙道:“杜鍔誤傷了上卿,心裏一直很愧疚,加上上郡一戰上卿又救過他。”
姬亮說:“方才丞相來說上卿還在前殿,想來他現在還在搜尋刺客的下落,不如現在就找他來問問。”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人疾步從寢宮的台階下跑上來,抬頭一見姬亮便先叫了一聲“君侯”。
姬亮也看清了他,笑道:“才說要去找你,你就來了。”
秦渭陽過來施了一禮,姬亮伸手扶起他,說:“丞相與白山方才來過,孤都知道了。”
秦渭陽歎道:“沒想到世家們還是不肯死心。”
姬亮訝然:“你也猜到刺客的背後是世族?”
秦渭陽搖搖頭,說:“臣不是猜到,臣是知道。”說罷便將杜鍔後來告訴他的事一五一十對姬亮說了。
姬亮聽罷,恨聲說道:“他們好謀算,竟然不惜遠涉海外將孤的叔父請了回來!他們這番辛苦,其中意圖不言而喻!”
“他們要逼宮,要廢了你,要擁立你叔父做國君。”郭益謙好不委婉地直言。
姬亮掃視秦郭兩人,沉默著點頭。他微微抬手指著內殿,略有些尷尬地說道:“如今雖與晉國結盟,然而楚國吞吳之心不死,此時若國中不安,局麵依舊艱難。”
郭益謙問秦渭陽:“上卿,雲騎都尉所說的這些你信不信?”
秦渭陽道:“既然是他親口跟我說的,那便不會有假。”
姬亮對杜鍔並不見疑,但此時聽見秦渭陽這樣肯定,心裏偏偏唱起反調,反問秦渭陽:“你怎麽這樣肯定,萬一他裝出這個樣子哄騙你呢?”
“他不會哄我。”秦渭陽道:“雲騎都尉是個磊落人。”
姬亮還要再說,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所有的注意都放在雲騎都尉一個人身上太過冒險,趁著世族們還沒把這事擺上台麵,先發製人才是。”
姬亮等人回頭,隻見那人緩緩從內殿裏跨出來。身著玄衣纁裳的婚服,雪膚烏發,眉目含霜。姬亮隻覺得她像一枝霜雪天氣裏淩寒自開的紅梅,即便是盛夏時節,看她一眼已覺得遍體生寒。
姬亮輕輕地,十分生疏地喚她:“夫人。”
郭益謙聽得這一聲,倒吸一口氣,不自禁地退後半步。身旁的秦渭陽卻立即上前行禮,恭敬道:“見過君夫人。”
伯薑的目光在秦渭陽身上的上卿禮服上停留片刻,道:“你就是上卿。”又轉向郭益謙,頷首道:“上大夫。”
郭益謙一愣,木然應道:“公主。”
伯薑笑道:“上大夫糊塗了麽?這是在吳國,我是吳國的君夫人,不是晉國的長公主。”
郭益謙被她一笑才緩過神來,說:“在晉國拜見君夫人時,也是在夜裏,也是在廊下,君夫人也是穿著紅衣,一時恍惚了,還以為在鄴城。”
姬亮看著他們寒暄,心想麵前這三個自己最親近的人都在這裏了,似乎他往後退一退,也有他們在後麵撐著他,倒將那自繼位以來孤家寡人的情緒衝淡了不少。於是他說:“我們這樣站在廊下說話算什麽,不如都進內殿去說。”
郭益謙抬腳就要往裏走,秦渭陽及時拉住他,對姬亮道:“這……今夜……隻怕不合適。天色已晚……”
伯薑打斷他道:“沒有什麽合適不合適的,一個晚上,夠那些世族們想出個驚天動地的謀劃了。我們一刻也不能慢。”
姬亮讚許地看向伯薑,附和道:“夫人說的是。”